定山拿著大魁帶回定海的來信,十分高興。聽大魁說定海在河南的隊伍上當了團長的副官,心想,定海性子剛烈,做生意不一定能行,當兵應該適合他的特點。這個弟弟跟自己老有點合不來,他也不知該咋樣對待他,不過,靜下來的時候,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他,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呀。好啦,現在他終於有了著落,自己的心裏也就踏實了,奶奶和爸媽那兒念叨起來也能有個交代了。他捏了捏信,挺厚的一遝,看來寫了不少,他忙著給大魁交代明天走的事情,把信往內室裏一放,就又和大魁交談起來。
一直忙到睡覺前,他囑咐涵玉先睡,自己再把燈擰亮些,才撕開信封。定海的信一共才三頁,信紙內包了七八張銀票,定山一數約有一千三百多兩。他想,定海這麼多年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積蓄了。他把銀票放在一旁,仔細看起信來。定海簡單敘述了自己幾年來販藥材的情況,直接說到被抓當兵,請定山幫他給爸媽送二百兩銀票,其餘的給他保管好,他抽時間會回來的。最後他告訴哥哥,今後過河南一路可來找他,有他隊伍上的公函,這一路都會順暢無阻。定山看完,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為弟弟暫時有了一條適合他的路子而欣喜,也為兩個弟弟都有了下落而安心。想著自己兄弟三個一個為官、一個從軍、一個經商,各走各的路的現狀,他不禁疑問道:誰的路子走得對,走得好呢?也許都好,可都好是個怎麼好呢?他回答不了,也想象不出來兩個弟弟目前各自的形象。雞叫二遍了,定山才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定山在思念兄弟的時候,他可能沒想到,他的二弟定洋正在為自己的婚事犯愁呢。
定洋在愛師縣任職的政績在省府得到認可,處理照春縣和金海縣地界糾紛又巧妙合理。另外,定洋品貌端莊,為人謙和,呈寫公文,字跡工整、行文流暢、言簡意賅、情通理順、頗有見地,深得幾位上峰官員讚許。經特派員何秉章推薦,省府破例把這個隻有二十二歲的縣長龍定洋任命為省教育廳第一科科長。
當了科長的龍定洋深知自己資曆淺顯,擔當此任難以服眾,因此,虛心學習,不恥下問,義禮屬僚,尊重上司。他時刻記著恩公何秉章對自己的告誡:謙恭處事,低調做人,時刻如履薄冰,不忘重任在肩。他把這四句話改成一副對聯,用他拿手的行楷寫成一副條幅,掛在自己客廳的牆上,當作座右銘:
低調做人 時刻如履薄冰
謙恭處事 不忘重任在肩
定洋剛剛熟悉了第一科情況,理清了思路,準備實施第一步計劃的時候,他的幹媽郭大娘從愛師縣趕到省城,找到他辦公的科裏來了。定洋趕緊把幹媽接進客廳,讓人泡上香茶,笑著問道:幹媽近來身體可好?
幹媽笑著說:科長的衙門可比咱縣長的衙門闊氣多了。
定洋笑嘻嘻地坐到幹媽身邊說:幹媽取笑兒子呢,是不是嫌我這幾天沒去看你不高興啦?
幹媽說:那可不是,我來是問問你,我給你說的那個媒到底還算數不算數?
定洋假裝忘記的拍拍頭說:哎呀,最近一忙,真把這事給忘記了。幹媽給我說的大媒我敢說不算數!不過,幹媽你給我說實話,那姑娘人品、秉性到底咋樣?
幹媽說:我就知道你最看重這個,早都給你說過了,幹媽是依著你的人才給你挑媳婦呢。那閨女人樣、秉性都沒啥說,知書達理,家教女紅樣樣不差。姐妹三個,她可是挑梢子的人才,媒人們聚著堆給她封了個雅號叫牡丹王,你想想那閨女長得啥樣?
定洋說:我知道幹媽給我挑的人肯定錯不了,不過,最近剛來,事情太多,我想再等等,一有空我就去看你,你看行不?
幹媽說:那個啥特派員給你說的那個姑娘咋樣啦?
定洋說:那是我的恩公,何特派員上次說了以後再沒提過。
幹媽說:那我就放心了。
幹媽說完就要走,慌得定洋死活拉住不讓走,硬要幹媽在這住幾天再回去,幹媽執意不留,定洋隻好酒飯款待之後,讓人買了不少禮物,派了一輛三駕馬車把幹媽送回到家。
就在送走幹媽的第二天,定洋召集下屬的幾個部門管事商量了些事情,完畢之後剛坐下準備把幾個問題記錄下來,樓下傳事進來報告說:有人來訪,是一位小姐。定洋一愣,腦子半天反應不過來,隻好說:快請,快請。
進來的是一位學生打扮的俏麗小姐,服飾簡單卻不失高雅,帽子隨意更襯出顏麵如花,盈盈笑臉透著青春的氣息。小姐落落大方的走了過來,衝著定洋含蓄地一笑:您就是龍科長?
定洋回以微笑說:我是龍定洋。請問小姐有什麼事?
小姐款款地走到招待客人的椅子旁輕輕坐了下來,一手搭著扶手,一手很自如地把帽子摘了下來。她打量了一下定洋的辦公室,然後把目光落在定洋的那幅條幅上。她端詳了一會兒讚歎道:謹嚴遒勁,鐵畫銀鉤,龍科長的字很有些顏筋柳骨呢!
麵對這位素昧平生卻又反客為主的高貴美女,定洋竟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他呆呆地望著她,機械地應付著:哪裏,哪裏,信手塗鴉,取笑,取笑。可他的腦子裏卻在不停地搜索:這是誰呀?誰呀?腦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仍然得不出結果。
小姐問道:請問龍科長,何為低調做人?
定洋停止搜索,趕忙先回答美女的問題:所謂低調做人,就是腳踏實地,不事張揚,說俗一點,就是夾起尾巴做人。
小姐清脆響亮地笑了一聲,隨即不客氣地說道:尾巴既然是夾著的,那就有不夾的時候,不定什麼時候還會翹起來,可見這低調做人隻是一時的韜晦之術。
這話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定洋腦子裏一下子就蹦出恩公何秉章給自己說媒提起的那個才女來。他恍然大悟,這大概是廳長的寶貝女兒上門來了。揣測明了對方的身份,定洋心中有數,應對起來就自如多了。他說:韜晦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是官場,起碼是中國官場的一種為官技巧,一種護官法術。因為做官和做人還有不同,做人你正直誠厚,勤勞簡樸,樂施好善,尊上愛下,你就有可能被稱為是一個好人,君子。就是說,隻要你能把大家認定的道德底線略微提高一點,人們不僅認同你還會推崇你,甚至把你奉為楷模。而做官就不一樣了,首先,做官的一般都是人中驕子,有識有為之士,而這些有識有為之士往往代表著不同階層的利益或者自己圈子的利益。因此,為了維護自己圈子的利益,實現各自的主張,官場其間必然就充斥著不停息的爭鬥,今天是座上賓,明天可能就是階下囚。所以,為了求得生存,或者為了積聚力量,等待時機,那些弱小的、或者不得勢的官員,隻能虛與委蛇,忍氣吞聲,收爪抿牙,不以真麵目示人。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避免遭受打擊,另外,也是為了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正因為如此,韜晦之術曆來都被官員們奉為做官之寶。然而,我這裏的所謂低調做人,還不能理解為韜晦之術。我非黨非派,與世無爭,既無後台之靠,又無越軌之念,不存在忍受等待的問題,隻是時時提醒自己戒驕戒躁,居此位無張狂之本,瞬間有顛覆之危。因此,小姐這頂韜晦的帽子顯然是扣錯了地方。
定洋滔滔的一篇韜晦之論,雖然是隨口而出,卻也層次分明,有理有節,把小姐剛才咄咄逼人的韜晦之見軟軟地頂了回去。小姐一直靜靜地聽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定洋那張智慧生動的臉。直到定洋話音落定,並朝她報以微笑的時候,她才忘情地收回目光,臉上微微有些發燙發紅。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小姐調整了一下坐姿微笑了一下,說:說得不錯,但其中不乏偏頗之詞。聽人說,民教廳來了一個娃娃科長,我想,這不知又是誰家的紈絝子弟托人使錢謀來的。剛才一番宏論,看來尚不是個酒囊飯袋。不過,夾著尾巴做人的想法,完全可以藏在心裏,堂而皇之的把它掛在牆上,實際上夾著的尾巴已經翹起來了。
小姐說完拿起帽子就往外走,連個招呼都沒打。定洋急忙說:小可還有問題請教,小姐怎麼說走就走哇。小姐頭也不回地說:以後還有機會。
定洋回過身看了那幅條幅一會兒,立馬吩咐人把它取了下來。
當天夜裏,定洋失眠了。
兩個姑娘,一個小家碧玉,一個大家閨秀,一個是在自己落荒而逃的時候,幫助自己安身立命的幹媽牽線的;一個是在自己默默無聞的時候,一再薦拔並使自己從此平步青雲的恩公介紹的。兩個都有大恩於自己的人都希望自己順從他們的意願成婚,可成了一個必然得罪另一個,自己如何舍得得罪其中任何的一個呢?他翻來覆去思考了很多方法,做出了很多設想,都被他一一否定了。這個左右兩難的問題把個遇到難事從不發愁的聰明的小夥子搞得有點黔驢技窮了。天快亮的時候,蒙矓中他突然想到父母,哎呀,自己婚姻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不聽聽父母的意見呢?想到這裏他好像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心裏感覺似乎有了依靠,香甜地睡著了。
過了幾天,定洋找了個理由向廳長告了幾天假,坐著廳裏的車,由兩名護衛陪同直奔西安而來。
隆豐福瓷器店在鍾樓根下舊址上開業了。
新穎的布置,奇特的造型,精美的瓷品,名貴的書畫,讓這個瓷器店與其他店鋪表現出明顯不同,它吸引了東來西往人們的目光,也阻攔住了人們的腳步,許多人都擠進來爭著看個稀罕。他們讚歎青花瓷的線條勻稱層次分明,驚異薄胎瓷的纖巧精致薄如卵膜,很多人隻知道瓷器實用,很少知道古瓷的精妙,藏瓷的價值,名瓷的珍貴。
七八個相公明知看客都不會買,還是耐心地向人們講解、報價,對於那些珍貴的品種,大聲提醒:隻許看,不許動!人們用眼睛看看,有的用手摸一摸,再問問價錢,心裏感受到很大的滿足,臨出門時還忘不了說上一句:西安獨一份,嫽得太(好得很)!
涵玉和定山此時坐在樓上,聽著樓下的聲音,觀察著馬路上人們路過店門時的表情。快兩個時辰了,還沒有成交的信息傳上來,定山怕涵玉心裏著急,安慰她說:別急,一般開業前三天都沒生意,好買賣要在十天以後。涵玉站起來拿起茶壺給定山茶碗裏續上水,笑吟吟地說:這個我清楚,這個生意熬的就是時間,十天半月賣一個好東西,店鋪一個月的開銷用度就都有了。
果然,七八天以後,慢慢的生意來了。這類買主大凡都看得仔細,問得詳細,挑得精細。有的人在店裏一呆就是大半天,選上幾件,一花就是幾十上百個銀洋。還有更大的外縣外地買主,整桌全套的精美餐具、茶具,一次就定三套五套,另外像青花三足香爐、海水龍紋瓶、喜上梅梢插瓶、牡丹粉彩薄胎花碗、筆洗、佛像、紋缸、印盒等等,有貨要貨,無貨預定。有人出高價點名要一套青花十二件月花神細紋杯,這可是價值三百五十兩銀子仿乾隆朝的俏貨。秦寶軒要定一對一人多高的瓷瓶,西五台的居士要請一座半人高的觀音,幾個會館也定了不少陳列瓷和名貴的仿古瓷。把個涵玉在樓上忙得不亦樂乎,記事、估價、收定金、寫手執、填訂單。遇到涵玉拿不準的貨品,涵玉的堂弟黃涵亮就顯示出他的作用。
涵亮雖然隻有十六歲,但他來西安之前就在景德鎮的一家陳列瓷鋪當了三年的相公,對各窯上大概有什麼貨,價錢多少,了如指掌。另外,對外路貨如湖南醴陵、福建德化、浙江龍泉等地的貨和價心裏也基本有數。他一般站在門麵後麵光注意看貨不太說話,因為很重的江西口音,他怕當地人聽不懂。其他相公們對買主提的問題解釋不了,或者買主要求的貨品店鋪沒有時,他就解釋回答幾句。他隻有和姐姐說話的時候是最暢快的,兩個人嘰裏咕嚕說得流暢又開心,連去過多次景德鎮的大魁都聽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涵亮最怕吃麵條,吃饅頭必須用辣椒陪著下咽,這裏的油潑辣子倒是挺香的,但他還是喜歡家鄉的筍尖炒鮮辣椒,他認為,西安的大米特別好吃,每次吃大米撈飯的時候,他能連吃三大碗,可麵條他最多吃一小碗。涵玉心疼弟弟,每天過來都要給涵亮帶一點家鄉口味的飯菜,過上幾天,就把弟弟叫到家裏來吃上一頓她親手做的家鄉飯。
半年過後,瓷器店的生意步入正軌,銷量穩定上升,大魁和涵亮幾乎在店裏呆不了幾天就得去進貨。除了在景德鎮進貨之外,涵亮又領著大魁跑到醴陵和龍泉的窯上去進貨,店裏的貨品越來越多,花色也更加豐富。定山不得不把後麵的庫房隔出一塊,當作貨品陳列室,讓那些搞批發的或者選精品的買主入內挑選。在交通不是很發達,藝術品相對匱乏的西安,這些琳琅滿目、做工精細、色彩豔麗的工藝瓷器成了陝甘寧青新地區部分有錢人的收藏、賞玩、饋贈、送禮的首選。以前他們想得到一件心儀東西得求人從外地去帶,十分不容易且價格很高。現在,西安有了店鋪,直接可選可定,價錢也合適。這些人一傳十,十傳百,騎馬坐車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把逛西安、買瓷器、吃羊肉(羊肉泡饃)當成進省城的三大樂事。這樣,有的外地做分銷的掌櫃,或者有的大買主為了拿到更低的價錢,不跟二掌櫃談,要直接見內掌櫃,這樣,涵玉有時就不得不出麵應酬了。
涵玉談生意往往麵善嘴軟,架不住這些江湖老手們的軟磨死纏,結果常常以很低的價錢成交。一些買主掌握了這個訣竅,進門直奔樓上,弄得相公和掌櫃們多有怨言,經營效益明顯受到影響。涵玉她也十分懊悔,幾次向定山訴苦說,自己談生意不在行,讓定山趕快給她這裏配個人。定山原來安排是大魁,可大魁老是外出采購,不在店裏。讓涵亮吧,太年輕,更沒經驗,語言溝通也有問題。讓涵亮單獨外出采購,把大魁留下來也不行。一個十八歲的小夥子,出去帶銀錢回來帶貨物,缺乏經驗,尤其缺乏獨立處理事情的能力,斷然不可。定山思來想去,還確定不了人選,隻好一有時間就往這邊跑。
定山為了出行方便,利用去漢口的機會,購置了一輛洋車,是日本出的那種棗紅色的高靠背,天藍色可折疊的遮陽篷,細軸銀絲的大軲轆,銅杆扶手皮腳踏的新式車型,扶手處右邊有一個聲音悅耳的小銅鈴,左邊有一個造型優雅的洋油燈,比在馬路上跑的那種無燈無鈴黒嘛咕咚的屎巴牛洋車,無論裝置式樣,輕快程度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尤其是拉車的小夥子上白下藍的一身幹練裝束,一路輕快靈活跑起來的姿態,炫耀似的把車鈴一搖,獨特悅耳的鈴聲立馬招來滿街的羨慕目光,有人就會輕聲叫道:看,隆豐福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