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奧蘭多》

第一章

他,這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性別,雖說其時的風氣對此有所掩飾,正朝梁上懸下的一顆摩爾人(摩爾人,非洲西北部阿拉伯人與柏柏爾人的混血後代,公元8世紀成為伊斯蘭教徒,進入並統治西班牙。)的頭顱劈刺過去。這骷髏,除了深陷的麵頰和一兩縷椰棕般幹硬的頭發,顏色很像隻舊足球,形狀也有幾分相似。它是奧蘭多的父親,或許是他的祖父,從一個魁梧的異教徒肩上砍下來的。當年在非洲的蠻荒之地,月光下他們不期而遇。現在,這骷髏正在微風中不住地輕擺,因為這所府邸屬於那位奪命勳爵,在閣樓上的這些房間中,微風回環往複,從不停息。

奧蘭多的祖先曾在原野上馳騁,那是些開滿常春花的原野,荒石遍布,流淌著神奇的河流。他們的刀鋒所向,有無數頭顱從無數膚色不同的肩膀上滾落下來,他們把這些頭顱帶回家,掛在梁上。奧蘭多發誓,他也要這樣做。但此時他隻有十六歲,小小年紀,無法與父輩並肩馳騁在非洲或法國。他所能做的,惟有悄悄離開園中的母親和孔雀,來到閣樓上他的房間,前騰後躍,操練劍術,劍刃劃破虛空。有時,繩套被他斬斷,骷髏落在地板上,砰砰作響。他隻得心懷一種騎士精神,把它重新係好,懸到自己夠不著的地方。於是,他的敵人咧著幹癟的黑嘴唇,衝他得意地獰笑。骷髏前後擺動著,因為這幢宅邸巨大無比,在奧蘭多所住的頂樓,風好像被禁錮在其中,吹過來,吹過去,無論冬夏。綠色的壁毯和畫麵上的獵手也在時時晃動。自這些壁毯織就以來,他的祖先就是貴族。他們來自北方的茫茫霧靄,頭戴王侯的冠冕。房間中央斑駁的陰影,和反射在地板上的塊塊黃色,豈不恰恰來自陽光映照下彩色玻璃窗上那個巨大的盾徽奧蘭多恰好站在盾徽的黃色豹身中央。他伸手推開窗戶,把手臂放在窗台上,手臂立即變成紅、藍、黃三色,仿佛蝴蝶的翅膀。那些喜歡符號、天生善於破解符號的人,可以觀察到,雖然奧蘭多線條優美的雙腿、健美的軀幹和端莊的肩膀都沐浴在盾徽的各色光亮中,但在窗子敞開的一刹那,他的麵龐是沐浴在陽光中的惟一部位。這是一張純潔無邪、鬱鬱寡歡的麵龐。生育他的母親有福了,因為永遠不必生出煩惱;而為他的一生做傳的人更應欣喜,因為不必求助小說家或詩人的手段。他將不斷建功立業,不斷博取榮耀,不斷扶搖直上,也有人等著為他樹碑立傳,直到這一切達至欲望的頂峰。奧蘭多的容貌,恰恰就是為這樣的一生所預備。一層細細的絨毛覆蓋在紅潤的臉蛋兒上,唇上的絨毛不過稍稍硬一點兒。秀氣的雙♪唇有點兒翹,遮住杏仁白色精巧的牙齒。鼻梁不大卻箭一般筆挺,深色的頭發,小巧的耳朵與頭部正好相稱。但天啊,描述青春之美,豈能不提額頭和眼睛。奧蘭多站在窗前,我們恰好可以直接看到他。必須承認,他的眼睛仿佛濕漉漉的紫羅蘭,大得好像有一泓碧水充盈其間。太陽穴像兩個光潤的圓獎章,夾在它們之間的額頭似大理石穹頂般渾圓。直視這額頭和雙目,我們不禁浮想聯翩。直視這額頭和雙目,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有那麼多怪僻是每一優秀的傳記作者所避之不及的。

有些景象令他不悅,譬如看到母親,一位身著綠衣的美麗貴婦,走到室外去喂孔雀,身後跟著侍女特薇琪;有些景象令他欣喜,譬如鳥兒和樹林;還有些景象令他迷戀死亡,譬如夜空和歸巢的禿鼻鴉;凡此種種,都像旋轉樓梯一樣進入他的腦海,那裏麵有無窮無盡的空間。所有這些景象,還有花園裏的各類響動,如擊捶聲和劈柴聲,都開啟了激情與心緒的放縱和混亂,這一點,每一傳記作者都會有所察覺。但是接下去,奧蘭多慢慢定下神來,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拿出筆記本和舊鵝毛筆,蘸了墨水寫起來,人們日複一日在同一時間做同一件事時都會是這副樣子。筆記本上標了“埃瑟爾伯特:五幕悲劇”。

僅一會兒功夫,他已寫滿十幾頁詩行。很流暢,這一點顯而易見,但也很抽象。邪惡、犯罪、苦難是他劇中的角色;烏有之邦的君主王後,飽受可怕陰謀的折磨而不知所措;他們心中充滿高尚的情感;沒有一個字是奧蘭多自己會說出來的,但一切又都那麼滔滔不絕,那麼傷感;考慮到他不足十七歲的小小年紀,況且距十六世紀結束也還有些年頭,這實在算是很驚人的成就。不過,他終於收住筆。猶如世上所有青年詩人都會做的那樣,他也在描寫自然,而且為了與綠陰相吻合,他正在注視(此時他表現得比多數人大膽)自然本身,而它恰好是窗下的一叢月桂。當然,這之後,他就無法再寫下去。因為自然中的綠與文學中的綠完全是兩碼事。自然與文字,天生就不相容;湊在一起,它們會把對方撕成碎片。奧蘭多眼中的綠陰破壞了他心中的節奏和韻律,何況大自然還有自己的把戲。一旦望見窗外夕陽斜照,蜜蜂在花叢中飛舞,狗在打哈欠,一旦想到“我還能看到多少次日落”(這種想法太稀鬆平常,因此不值一寫),他不禁拋開紙筆,拿了披風,大步走出房間,腳卻絆到大漆櫃子上。這倒是常事,奧蘭多在瑣事上總是有些笨手笨腳。

他小心翼翼,想避開所有人。那邊路上來了花匠斯塔布斯,他趕緊躲到樹後。等他過去後,奧蘭多從花園邊牆的一個小門溜出去,繞過馬廄、養狗場、釀造場、木工房、洗衣房,以及人們做蠟燭、殺牛、釘馬掌、縫製緊身無袖皮衣的地方。因為這大宅子本身就是個城鎮,處處都有形形色色的手藝人在忙碌自己的活計。他踏上一條上山的路,路邊長滿羊齒草。這路要穿過一個很隱蔽的大庭園。或許,人的各種稟性密切相連,此處傳記作者應注意到,上麵提到的笨手笨腳常常與孤僻寡合相連。既然絆到櫃子上是常事,奧蘭多當然喜愛無人的地方和開闊的景觀,而且希望永遠、永遠、永遠隻是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