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五年,在一瞬間過去了。
兩河口要建起一座大水庫。
這兩河口兩岸的兩河街、老屋場,這座秦嶺深處,被群山圍繞的閉塞的曾經寧靜古樸、曾經為客家人落地生根、繁衍生息的村莊和它那起伏、興衰、爭鬥的曆史,一起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這青山綠水中,再沒有了兩河街、老屋場,這一切,隻能留在後人的口口相傳的記憶裏。這裏的人們,已經被分散外遷到渭河北岸的幾個縣裏去了。這又是這些客家人的又一次搬遷,不同的是,政府早給他們分了山外平展展的土地,蓋了寬寬敞敞的新房,讓他們更加舒心地過活上了好日子,融進了更加溫暖的社會大家庭裏。隻有姬忠昌和吳芙蓉這一對曆盡滄桑,飽經憂患,情感彌篤的夫婦和呂厚德。舍不得後山頂剛剛興旺起來的雲霧茶場生產的已香飄嶺南嶺北的“觀音雲霧茶”和中草藥基地,他們決意留下來,侍弄他們的山茶。要守住那棵千年古茶樹和新生的茶場、藥草園直到地老天荒。
後天,水庫工程大軍就要開進兩河口,一場改天換地的戰鬥又要在兩河口打響。
一大早,兩河街麵上傳來刷刷的掃地聲,姬忠昌、吳芙蓉兩口子一起出動,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清掃街道了。這街巷再沒了牛哞羊咩,沒有了雞鳴狗吠,隻有一雙喜鵲在這家那家的房頭唧唧喳喳嬉戲,麻雀兒在枝頭、空院裏啁啾,好像相互打問,又不是年饉,又沒有戰爭,人呢?姬忠昌對著探頭探腦的雀兒們笑了:“不要吵咧!人都搬到山外過好光景去了,你們也該挪窩了!”鳥兒聽不懂,依然在樹叢間穿梭飛翔,隻是這偌大的村舍裏沒有了嫋嫋炊煙,姬忠昌生於斯長於斯,要離開了,心中難免有一絲淡淡的苦澀。他決意留下,在觀音山上安營紮寨,侍弄他的觀音雲霧茶場,快快活活地幹一場,為後世留下一點作念,也不枉活一世。想到這些,他對著群山大喝一聲:“我留下了!”四山回應,清晰地傳來連續不斷的回聲,更顯得沉寂和幽靜。
刷刷的掃地聲,在這空靈的街巷中傳開,依然是那樣不緊不慢,不急不躁,不慍不火,從從容容。空曠無人的街巷裏,兩位花白頭發的老夫妻,顯得那樣淡定,那樣安然,坎坷一生,有了一個安詳的晚年,知足了,太知足了。當姬忠昌直起腰來,擦把頭上的汗時肩膀被拍了一巴掌,他回過頭來,吃驚地問:“哎喲!我的老兄,你咋還沒走呢?”
“我走了,誰來監督你們?”呂厚德伸過白發大腦袋,哈哈笑著,打趣地盯著姬忠昌溝壑縱橫的老臉說:“我的老革命!明天,水庫工程隊就要上來拆房子了,你還掃個啥勁?”
“要掃喲,一定要掃得幹幹淨淨,讓工程隊上的人看了舒心。哪怕是最後一天!”
“好,咱們一起掃!”
“你咋還沒走?”
“你們不走,我咋能走?”
“我們是留下守後山那片雲霧茶場。”
“我留下,要侍弄我那片藥材園子。”
“真是老屋難舍喲!”
“哎,舍得,舍得!隻有舍了才能得。我們雖沒有遠行,還不是向山堖上退了嗎?這叫後退一步海闊天空。”
呂厚德望著粉牆灰瓦的老屋和綠樹華冠上起起落落的白鷺,無限感慨地說:“走了,大家都搬走了。從明兒個起,在這秦嶺大山中再也沒有兩河口,沒有老屋場和兩河街了!白鷺,你們也該走了!”呂厚德的傷感讓姬忠昌、吳芙蓉兩口子默然。
姬忠昌拍拍呂厚德的肩頭,深情地寬慰道:“老哥哥,你一向都是喜悅人,看開點兒!”
“不是老哥我看不開,隻是戀舊罷了。”
姬忠昌喜笑顏開地說:“咱們總算跟上了太平盛世,你務藥材,我兩口栽茶,總得給社會留點兒作念。多活幾年就是福喲!”
又是一個五年過去了。
兩河口已成一片碧波如鏡的湖麵。茫茫湖麵上煙波浩渺,湖天一色,倒映著四山連成一片碧綠蔥蘢的萬畝茶園、藥草園,把湖光山色融為一體。柔和的陽光裏,魚兒在白雲間穿行,白鷺在碧波上飛翔。高高的觀音山上,傳來采茶姑娘婉轉、甜潤、悅耳的歌聲。三蛟龍珠的漢白玉碑雕已靜靜地臥在湖底,藍緞似的湖麵上,幾隻小船兒在悠然蕩漾。
山水依舊,亙古永存。多少年過去了,姬忠昌、吳芙蓉,還有呂厚德,他們已相繼故去,安埋在觀音山頂,依然守望著生於斯、長於斯,為之而奮鬥於斯的大秦嶺,依然守望著觀音山這萬畝茶園、藥草園,依然守望著高峽平湖的兩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