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辭典

(62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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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

秦觀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東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這是寫一個獨處女子,在困人的春天思念遠方情人的離愁別恨至深的詞。詞的上片“天涯”二句,首句“天涯”就距離寫遊子之遠、彼此分離天各一方,“舊恨”就時間寫分手之後,別愁離恨之長。詞篇本事,就此揭示了出來。次句,“人不問”,寫無人對語,獨居高樓,本夠淒涼,有誰關心慰問,即連同情的人都沒有,故“獨自淒涼”,即分外感覺到淒涼難堪了。這裏“人不問”之人,當指為其朝思暮想遠在“天涯”之人。其人“不問”,可知音信不通,相思難寄,這就必然加重了她對遠方情人的思念更加迫切,相見的欲望更加強烈。“欲見”兩句,寫女子在百無聊賴愁苦之極,隻好用燃香數刻來耗費時間。“欲見”寫懷情人之切,“回腸”寫內心之痛,用形狀回環如篆的盤香,形容恰如人的回腸百轉。“斷盡”,指炷一根根斷盡。這裏用以突出女子柔腸寸斷,即“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強烈感受。香斷煙消,也是形容時間流逝、愁悶未散,女子的願望終於煙霧一樣虛幻。總之,這兩句極寫其相思懷人的愁苦。

過片從一年四季寫愁。“黛蛾”兩句寫這位女子從冬到春愁眉難展的情狀。由於別恨難消,故存於心頭而現於眉梢,以致常是愁眉緊鎖,盡管春天來臨,“東風”勁吹,具有神奇偉大的東風,吹綠了大地江岸,吹開了百花吐豔。但無論怎樣吹拂,也吹不展她的一雙愁眉,這就深刻地揭示出在“長斂”、“不展”背後其愁恨的深重。此句構思特妙,它和辛詞《鷓鴣天》“春風不染白發須”同一機杼,都可說是文藝美學上無理而妙的寫法。即通過這種似乎無理的描寫,卻更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情思,給人以無窮的韻味。歇拍“困倚”二句,寫她從夏到秋守傍高樓,默默無語地目視一群群大雁消失在遙遠的天邊,渴望著有遠人錦書的到來,但她憑著自己有多少次失望的經驗,明知那畢竟是縹緲無憑的幻想,即使倚遍危樓,也依然是天涯離恨。因此在她眼裏,那遠去飛鴻組成的“人”字飛翔,實際上都可說是一個個巨大的“愁”字而已。這就是俗話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因為她思念情人,見雁字倍增愁思,“人”字也就變成了“愁”字。因為人在激情強烈情況下,客觀景物在人的眼裏會改變情調色彩的。所以,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這話是言之有理的。(董冰竹)

千秋歲·水邊沙外

秦觀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雲:“少遊詞寄慨身世,閑情有情思。”又雲:“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將身世之感打並入豔情,又是一法。”少遊此作就是將身世之感融入豔情小詞,感情深摯悲切。這種悲切之情,通過全詞濃鬱的意境渲染來表達,言有盡而意無窮。詞作於詩人坐元祐黨禍,貶杭州通判,又坐禦史劉拯論增損《神宗實錄》中途改貶監處州酒稅,政治上的打擊接連而來之時。“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此四句是寫景,處州城外有大溪,沙灘。此時春寒已退,該是晚春時節了。後兩句似出自晚唐杜荀鶴《春宮怨》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狀花影搖曳,鶯聲間關,形象生動,摹寫精當。用“亂”和“碎”來形容花多,同時也傳遞出詞人心緒的紛亂,蕩然無緒。可謂以樂景寫哀情,給人以淒迷的感受。“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他鄉逢春,因景生情,引起詞人飄零身世之感。詞人受貶遠陟,孑然一身,更無酒興,且種種苦況,使人形影消瘦,衣帶漸寬。“寬衣帶”,出自《古詩十九首》“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哀婉深沉。“人不見”句,從江淹《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化出,以情人相期不遇的惆悵,喻遭貶遠離親友的哀婉,是別情,也是政治失意的悲哀。

現實的淒涼境遇,自然又勾起他對往日的回憶。下片起句“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西池會,《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詔賜館閣花酒,以中浣日遊金明池,瓊林苑,又會於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西池會即指這次集會。《能改齋漫錄》卷十九:“少遊詞雲:‘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亦為在京師與毅甫同在於朝,敘其為金明池之遊耳。“可見作者當時在京師供職秘書省,與僚友西池宴集賦詩唱和,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他在詞中不止一次地提及。鵷鷺,謂朝官之行列,如鵷鳥和鷺鳥排列整齊有序。《隋書·音樂誌》:“懷黃綰白,鵷鷺成行”,鵷鷺即指朝廷百官。飛蓋,狀車輛之疾行,出自曹植《公宴詩》:“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作者回憶西池宴集,館閣官員乘車馳騁於大道,使他無限眷戀,那歡樂情景,“攜手處,今誰在?”撫今追昔,由於政治風雲變幻,同僚好友多被貶謫,天各一方,詞人怎能不倍加憶念故人?“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沉重的挫折和打擊,他自覺再無伸展抱負的機會了。日邊,借指皇帝身邊。李白《行路難》詩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王琦注引《宋書》:“伊摯將應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少遊反用這一典故,可見他對朝廷不敢抱有幻想了。朱顏改,指青春年華消逝,寓政治理想破滅,飄泊憔悴之歎。如說前麵是感傷,到此則淒傷無際了。南唐李煜亡國淪為囚徒,追憶故國雲:“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無限悲痛,蘊意相近。其深切的人生浩歎,異代同心。無怪乎秦觀之友人孔毅甫覽至“鏡裏朱顏改”之句驚曰:“少遊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尤其是結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更是感動千古的名句。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晏殊《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古人傷春惜花,感歎歲月流逝,青春易老。少遊此結句,即眼前景,寄萬般情。他沒有回天之力,隻能悲歎,良時難追,紅顏消失,他體驗著如滄海般浩渺的深廣愁怨。這是詞人和著血淚的悲歎!“落紅萬點”,意象鮮明,具有一種驚人心魄的淒迷的美,喚起千古讀者心中無限惜春之情,惜人之意。已故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說:“美,未必有韻;美而有情,然後韻矣。美易臻,美而浮之以韻,乃難能耳。”(《朱光潛美學論文集》)以此詞結句證之,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