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情殤》
作者:簡暗
第一章 祈禱婦人
黃沙終於湮沒了來時留下的行行腳印,連同車子軋出的兩條耕痕一起,逐漸將皇北霜的車隊留在了風中,好像預示了這條路的盡頭候著無痕的蒼茫與絕望。
罷了,再不要留下什麼證據證明她曾經走過一條這樣的路。
眸子星動了一下,光芒終於肯蟄伏在珠光華蓋之後,嘴角微微牽動,似要狂笑起來般——她的名字叫皇北霜,一個住在風裏的女孩。
生在這片黃壤接天的大漠,人們早已疲於奔命,盡管命運往往不見血淚不停息。於是再也沒有人會去考究恥辱究竟是從何時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祖母,曾祖母都還未出生的時候,這片大漠就已經形成了今日五國定疆的局麵。五個好戰的民族牢牢掌握了大片綠洲和水源,建立起軍隊及政權,自稱為“國”。於是剩下其他近三百多個未亡民族,包括厄娜泣族在內,全部淪為奴隸。這些“奴隸”大多以賤民身份散落在漫漫黃沙之中,盡管生活艱難窘迫,卻依舊戰戰兢兢渴望著延續。
然而幾個春秋過去,還是有一些民族於這片無垠旱海之中絕跡。這不僅僅是因為大漠環境的惡劣,其實更令他們害怕的,永遠是強權民族的肆虐——為此,他們必須貢獻出自己過冬的糧食,禦寒的衣被,貢獻抵擋野獸的刀槍,奔走大漠的駱駝馬匹,甚至,貢獻出他們的心肝兒女,即使這樣會令他們肝膽俱裂,傷心欲絕。隻為了什麼?隻為了片刻的安定,隻為了在這狂沙漫舞的廣袤世界裏稍做喘熄。
在奴隸民族中人丁較多,也較有影響力的是厄娜泣、炙墾、真渠、那闊兒這四個。他們雖同屬貧民階層,卻向來水火不容,針鋒相對,時常為了土地和駱駝馬匹發生鬥爭,隻不過鬥爭的結果從來不由他們決定,而是由其各自仰賴的政權民族決定。而所謂的政權民族,自然就是指的具有壓迫性和擴張性的五大民族——雲沛、鴣劾、彌讚、天都、麻隨。這其中,以雲沛最為強大,當然也就最蠻不講理。
雲沛占有著這個沙漠幾近四分之一的綠洲和水源。曆朝三百年,久盛不衰,迄今為止共有過三十五個國王和兩個女王,一脈相承,邦策完整,國泰民安,撇去些許霸道行徑不說,雲沛倒是一個值得各國各族賈商文要趨之若騖和治學傳說的地方。
隻道可悲的是,一個民族的富庶往往建立在數百個民族的貧瘠之上。
“哎呀!”
皇北霜坐在駝車小轎裏,外麵的一陣顛簸終是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似乎又想到什麼,一手掀開窗簾,對著跟在車隊旁的老婦人道,“朵再,給我唱支歌好不好?”
老婦人轉頭看著皇北霜,眼神一時暗淡下來,無可奈何道,“娜袖兒,不要再聽了,那不適合你,嬤嬤知道你還難受,但你是娜袖,不要讓自己陷入淒涼。”
老婦人的牙已經掉了許多,說起話來縱然有些支吾不清,但仍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這也不奇怪,她到底曾是厄娜泣族專職祭祀的巫師,言語間已然習慣了高吭振奮的腔調。她巫名朵再,曾育有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隻可惜她一生命運多舛,四個兒子都在奴隸場上被虐至死,兩個女兒在宴會上被送給貴族玩樂。如今她隻剩一子一女和一身骨肉皮包。她沒有牙,深邃的眼角總似帶著淚水般晶瑩悲涼。
皇北霜倚在窗邊,伸手勾起她一絡發絲,柔聲問道,“朵再,告訴我,你為什麼願意來做我的陪嫁嬤嬤?你不知道我們這是一去不回的路嗎?”
朵再沒有回答她,隻是馱著背一撅一撅地走。風沙已將她嘴唇吹得烏黑崩裂,滿臉皺紋裏還淤積著細碎塵土,大概是早都慣了這種苦楚,她終究隻是看著遠方,一撅一撅地走著。
飛沙殘風中,隻聽一道滄桑嘹亮的歌聲飄揚起來,伴著厄娜泣族的出嫁車隊,攆過一坡又一坡黃土,茫茫然回蕩著肝腸寸斷……
不知夫郎,今夜歸不歸,今夜星如水,今夜沙如灰。
妻在暖帳下,麵麵落行淚。
不知兒郎,今夜歸不歸,今夜月如弓,今夜風如鍾。
娘在暖帳下,聲聲泣訴空。
上天神!下地鬼!
今夜雲沛杯酒醉,今夜鴣劾女兒香,
今夜彌讚祭往事,今夜天都到遠方,
今夜麻隨金銀堆!
上天神!下地鬼!
我夫今夜歸,我兒今夜回;
此恩我必效,此債我必回。
待我孕紅妝,待我育美言,
送得天地間,還得片刻風雨醉。
這是一首流傳於厄娜泣族的祈禱歌,唱的是一個婦人祈禱自己的丈夫與兒子能平安歸來,不要遭遇貴族和劫匪。既使她自己正待在暖和的帳房裏,心中卻仍然充滿了絕望和悲傷。她害怕沙漠裏的鬥爭和掠奪害死她的丈夫和兒子,於是她乞求神鬼實現她的願望,隻要父子平安,待她生了女兒,就把她送到貴族那裏,送到敵人那裏,送到任何地方,換得短暫的平靜,還卻天地的恩情。
掩上窗簾,皇北霜閉上眼睛聆聽。她的手裏還攥著一隻錦囊,裏麵裝的正是出嫁前從故鄉厄娜泣帶出來的黃土。故鄉的土,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