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信將疑地小聲叫著,生怕稍微提高聲音,就會把眼前這環抱著自己的美好幻影震碎。
“你……”
那人的嗓音啞得不忍細聽,好像銳硬的石器劃在砂礫上的聲響。他側過頭,一眼看見那人下頜上泛青的胡茬。他吸了口氣,閉上眼再度睜開,小心地確認著眼前的一切——抱著自己的人是鼬,自己身上穿著藍白格相間的單衣,而這裏是一間病房,自己的手背上還插著輸液器的針管……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忽然想起這是哪裏。
曾經他在這裏恢複了前世滅族的記憶,並發誓要親手殺掉滅族的仇人。
【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宇智波鼬,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明明是那麼久以前的記憶了,卻還是會觸景生情,事無巨細地全部想起——他是怎樣發狠地甩開鼬的手,又是怎樣蠻橫地抓過輸液架砸向對方,那個時候他一心隻想讓對方去死……他輕輕抽著氣,視線再度模糊起來,但這一次並非因為沉睡了太久。
“哥,哥……”他拔去手背上的針頭,用兩隻手抱住鼬的肩膀,聲音聽上去也和鼬差不多一樣沙啞,“我回來了,我已經回來了……我哪兒都不會去了……”
“……!”
抱著他的手顫唞了一下,握緊的指節仿佛要在那一瞬嵌入他的皮肉中,對方的頭埋入他的肩窩,很快他便感到覆在那裏的布料被滾燙的液體打濕。
他拍撫著那個人不斷發抖的脊背,忽然有了一種自己才是兄長的錯覺,他想他應該開口說些什麼,講講輕鬆的話題,就像鼬在他難過時經常做的那樣——可為什麼嘴唇抖得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沒辦法發出來?呼吸裏漸漸染上了好像刻意壓製著什麼的紊亂氣息,可他終於還是沒能抑製住,啞著聲音叫了聲“哥”,眼淚便止也止不住地滑落下來。
有那麼一瞬,鼬認為自己一定是看錯了——病床上的少年慢慢睜開雙眼,那雙對不上焦的眸子似乎在竭力找尋著什麼。
那孩子……醒了嗎?
或許是已習慣對方處於昏睡的狀態,心裏明明期盼著少年早日蘇醒,可少年真的醒來時,他又不敢輕易相信了。他屏住呼吸,用駭人的眼神盯著少年的臉,被他攥在手心裏的小手動了動,虛弱得令人難以覺察。
少年真的醒了。
懸了太久的心一下子掉落下來,卻並沒有落回原來的位置,它一路向下飛墜,很快墮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呼吸凝滯了,遺存在肺部的氧氣凝結成銳利的冰刃,頃刻之間,穿透內髒般的痛楚從胸口震蕩開來,他的手不禁捏得更緊。
少年的蘇醒,並不會比繼續無休止的沉睡更讓他寬心。守在病床前的這些天,可怕的夢魘時斷時續,從少年偶爾的夢囈中可以聽出,少年在夢境中重新經曆了滅族的煎熬。所以他很清楚,再度醒來的少年,才是經曆了真正意義上的“重生”——找回了過去那些最痛苦也最絕望的記憶。
那孩子……還會原諒他嗎?
突來的自我厭惡感像屍斑一樣爬上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的手腳正在漸次腐爛……這種時候,比起擔心那個孩子是否會因為這份沉痛的記憶而精神崩潰,他竟隻顧著考慮自己能不能被那個孩子原諒嗎?太難看了,這樣醜陋、懦弱、無能又自私的自己,還有什麼資格祈求那個孩子的原諒?
……他曾以為自己是無所畏懼的,就連為常人所敬畏的生死,他亦早已置之度外。若這條命能換來一個村子的安靜和弟弟的餘生,那麼他會毫無怨言地拱手奉上。他堅信這是唯一的、最好的選擇,也必將導引出唯一的、最好的結果。這些年來他都是如此篤定地堅信著,所以他從不會回想那時的事情——那些事早該成為被歲月塵封的禁忌,已經過了這麼久,再度回味抑或是審視,都是對當初的決定的一種質疑和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