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且行且道:“若是被這樣一個小孩子傷了一下便要躺倒養息,還想縱橫中原嗎?……不過這孩子卻也當真厲害,多少年從來沒人傷得了朕,今日竟被他一擊成功了,嗯?朕瞧著他慕容家這一輩的人物,也隻有他還有三分祖宗的血氣!慕容衝,你當真十二歲嗎?你刺了朕的右臂,還傷了朕的兩名衛士,你了不起啊!”
最後一句話是向我而說。他站在我麵前了。
在這樣屈辱的時刻。我的雙手被反壓在背後,頸後被一隻大手重重按低,唯有刀柄,像最後一根脊骨堅硬地在我掌中。
我拚命掙紮著抬起頭來。鼻子底下滿地的血色,我看到一雙天子無憂履踏定在眼前。他的黃袍一角,高高飄搖。
王猛上前又欲進言:“陛下,白虜猖狂,切莫一時之仁……”
“不必說了。”苻堅揮手製止,隨即又笑道,“景略,今日就算朕替這孩子向你求個人情。咱們受傷的衛士,找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盡心竭力醫治!朕的傷卻無大礙——”他示意抓住我的人鬆手,轉頭對王猛道,“這孩子才十二歲,難道說朕當真要跟他一般見識嗎?其實朕心裏倒是喜愛他這份膽色,慕容衝,慕容衝……當初朕聽說燕國皇帝昏了頭讓個黃口小兒當大司馬,還著實瞧不起他們呢。以今日看來,燕國君臣倒也未必是全無眼光。才幹可以慢慢地學,人品骨氣卻是天生的。憑他這點剛勇,若再過得十年,或者倒可與朕做個好對手呢!慕容衝,你起來,朕不怪罪你。”
我慢慢站起身來。王猛默不作聲,向苻堅施禮退在一旁。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狠狠一剜,如要直通心肺。苻堅這樣高大,我站直身子也隻齊他的腋下,眼前血染的龍袍,禦衣黃褪。但聽他問道:“你倒不曾受傷?”
我咬住嘴唇搖了搖頭。
“娃娃大司馬,了不起嗬!”他笑道,“跟我回長安好好習學武藝,將來就為我們大秦建功立業吧!——你莫要躲閃,朕不傷你。朕已答允了清河公主饒你這次——不,答允了朕的愛妃……嗬嗬,以後你也算是朕的至戚……”
我揮起腰刀向他砍去,刃上餘血猶在空中劃出弧線。周圍眾人驚呼又起。左右侍衛紛紛呼喝著搶上。
——“退下!沒事的。”
苻堅抬臂迎住了我揮刀的手。五指牢牢握於腕中,他掌中的鮮血蹭在我肌膚之上,滑膩欲脫。我正想掙出,他掌中勁力一收,登時似鋼鐵直嵌入骨,疼痛難禁。但覺指尖冰涼,氣力全失,漸漸攥不牢掌中刀。
我擠出最後一絲力量握住刀柄,不讓它跌落。苻堅低頭望定我。
“慕容衝,朕剛剛饒了你,你又想殺朕?”他慢慢說道,聲音中卻並無怒意,“你覺得你姐姐嫁與朕為妃辱沒了她麼?你性子如此暴烈,可未免太過自不量力。十二歲的孩子,朕倒要看看你要強撐到幾時才肯向朕低頭!”
我仰起頭狠狠地瞪著他。這三十六歲的氐族男子,高傲而威嚴,沉著臉於上方俯視著我。天子衣冠雖為血染,穿在他身上似乎更顯懾人。
刀在掌中,愈沉愈重。我的手酸了,木了,沒了知覺。五指如錮,行屍般囚住就要溜走的最後一脈尊嚴。
“氐賊,你殺了我吧。”我大聲說。話才出口,又惹得殿上眾秦臣紛紛嗬斥。
“朕不殺你。朕答允過的事決不反悔。”他說,“朕隻要你認錯。”
滿臉的鮮血漸漸變涼。哪些是衛士們的,哪些是他的?交融在一處,滴滴嗒嗒,順著我的一頭紅發流落。我想起在進殿之前我與所有燕室男子的冠履都已被他們剝掉。沒有金盔了。沒有皮靴。沒有任何的遮蔽可以稍稍抵擋這蓬首跣足跪稱臣虜的羞恥……紅的血與紅的頭發混為一體,那怨毒顏色披散在我兩肩,綿綿地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