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意言二十篇

父母篇第一 生死篇第二 百年篇第三 禍福篇第四 剛柔篇第五 治平篇第六 生計篇第七 百物篇第八 修短篇第九 鬼神篇第十 天地篇第十一 夭壽篇第十二 仙人篇第十三 喪葵篇第十四 好名篇第十五 守令篇第十六 吏胥篇第十七 文采篇第十八 真偽篇第十九 形質篇第二十

父母篇

人有百年之父母,有歴世不易之父母。百年之父母,生我者是也;歴世不易之父母,天地是也。人何以生?無不知生於父母也。人何以死?亦可知仍歸於父母乎?且人之生,稟精氣於父,稟形質於母,此其所以生也。及其死,歸精氣於天,歸形質於地,此其所以死也。離百年之父母,歸歴世不易之父母,雖有孝如曽參孝巳者,亦何事悲乎。且我未歸之先,我百年之父母先已歸歴世不易之父母矣,則我無論生無論死,亦何嚐有離父母之一日乎。難者曰:人無離父母之一日,則吾之生吾之死,父母主之乎?抑歴世不易之父母主之乎?曰:皆不能也。夫生於土而死於土者,林木是也;生於水而死於水者,魚鱉是也。及問其所以生所以死之故,林木不知,魚鱉不知,水與土亦不知。則人之生死,卽歴世不易之父母亦安得知之乎?且以吾視之,所謂歴世不易之父母,似今古如一矣,安知不又有消長代謝於其間耶?是歴世不易之父母尚不能不流轉於氣數之中,而況乎所生者也?魚鱉之生也,若與水無預,而卒不能離水以求生;林木之生也,若與土無預,而究不能離土以求活。人之生也,若與天地無預,而亦不能外天地以自存。是則所謂父母而已,當其偶然而生,是天地間多一我也。多一我,而天地之精氣不加減;及其倏然而死,是天地間少一我也,少一我而天地之精氣不加増。卽積而為千我焉,積而為萬我焉,其生與死之數,於天地亦不能少有所増減也。林木與土相忘,故能遂其生;魚鱉與水相忘,故能畢其命。人與天地相忘,故能終其天年。且不特此也,天地自生人以來,皆與之相忘矣,故來也無所凝,去也無所滯,不啻率億萬子姓之同過於逆旅也。然雖相忘,而實未嚐相離。卽雲有生死乎,人雖亾而精氣不亡,精氣不亡是人亦不亡矣。人不亡,則直與天地同弊耳。吾故曰:未嚐有離父母之一日也。

生死篇

生者以生為樂,安知死者不又以死為樂?然未屆其時不知也。生之時而言死,則若有重憂矣,則安知死之時而言生,不又若有重憂乎?生之時而貪生,知死之後當悔也;死之時而貪死,知生之後又當悔也。抑謂死而有知耶?死而有知,則凢死者皆有知,吾將以死覲吾親戚、合吾良友,見百年以內所未見之人、聞百年以內所未有之事,是死之樂甚於生也。且吾有形質,卽有疾病欣戚;今無形質矣,是寒暑所不能侵也,哀樂所不能及也,適孰如此也!以為死而無知耶?吾嚐飲極而醉焉,醉之樂百倍於醒也,以其無所知也。吾嚐疲極而臥焉,臥之樂百倍於起也,以其無所知也。適孰如此也。又或如列子之言,死之與生,一徃一返,死於此者,安知不生於彼?是始生之日,卽伏一死之機,雖自孩提焉少壯焉耄耋焉,皆與死之塗日近,不至於死不止也。因是知死之日亦卽伏一生之機,雖或暫焉或久焉或遲之又久焉,皆與生之途日近,不至於生不止也。然則吾於人之始生當吊之,以為日複一日,去死之途不逺矣;於人之死也當賀之,以為雖或久或暫,然去生之途不遠矣。吾安知世不以吾之以死為可賀、以生為可吊為惑耶,吾又安知不有人以世之以生為可樂、以死為可悲者為更惑耶?

百年篇

生年至百者少,吾欲驗百年之境,於一日內驗之而已。雞初鳴、人初醒時,孩提之時也,發念皆善,生機滿前,覺吾所欲為之善若不及待披衣而起者;日旣出、人旣起之時,猶弱冠之時也,沈憂者至此時而稍釋,結念不解者至此時而稍紓,耕田者入田,讀書者入塾,商賈相與整飭百物、估量諸價,凡諸作為百事踴躍,卽乆病者較量夜間亦覺稍減;日之方中,饑者畢食,出門入門,事皆振作,葢壯盛之時也。夫精神者人之先天也,飲食者人之後天也。日將午,正陰陽交嬗之時,則先天之精神,有不能不藉後天之飲食以接濟者矣。然先天為陽陽,則善念多,故有人欎大忿於胸、匿甚怨於內,至越宿而起,而忿覺少平、怨覺少釋,甚或有因是而永遠解釋者。非忿之果能平、怨之果能釋,則平旦以後之善念有以勝之也。是陽勝陰也。至後天為陰,陰則惡念生,好勇鬥狠之風,徃徃起於酒食醉飽之後,亦猶聖人所雲:壯之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正此時也。是陰勝陽也。又一生之事業,定於壯盛之時;一日之作為,定於日午之候。過此,雖有人起於衰莫、事成於日昃者,然不過百中之一,不可以為例也。至未申以後,則一日之緒餘,猶人五十六十以後,則一生之緒餘。力強者至此而衰,心勤者至此而懈,房帷之中晏晏寢息,是衰莫之時也。於是勇徃直前者至此而計成敗,徑直不顧者至此而慮前後,沉憂者至此而益結,病危者至此而較増,視日出之時,判然如出兩人矣。非一人之能判然為兩,則一日之陰陽昏旦有以使之然也。此一日之境也,卽百年之境也。苟能靜體一日之境,則百年之境亦不過如是矣。

禍福篇

人卽有不孝於家、不弟於室者,未有不畏官法;人卽有不孝於家、不弟於室者,未有不畏鬼神。二者較之,其畏官法也,尚覺有不可奈何;至畏鬼神也,則出於中心之誠而已。然其畏鬼神者,謂畏其聰明正直乎,抑畏其能作禍福乎?必曰畏其能作禍福耳。然如果有鬼神,如果能作禍福,則必擇其可禍者禍之、可福者福之而已。有人於此,孝於家、弟於室而不奉鬼神,鬼神能禍之乎?則知有人於此不孝於家、不弟於室而日日奉鬼神,鬼神亦能福之乎?然人之於鬼神也,明知不能福而其奉之也,究不敢改其於父兄也;明知當孝當弟而不孝不弟也,亦究不改。則鬼神不特尊於官法,並尊於長上矣。且世人見慢鬼神者,必耳而目之,以為必得陰譴;見人之不孝不弟者,雖亦心知其非,而權其輕重,覺比之慢鬼神者,罪尚可減。則本未倒置之甚矣。吾故曰:人能以畏官法之心畏其父兄,則可謂知所畏矣;人能以敬鬼神之心敬其父兄,則又可謂知所敬矣。又世俗之言曰雷誅不孝,故凢不孝不弟者,畏鬼神並甚畏雷。不知不然也,夫古來之不孝者莫如商臣冒頓,未聞雷能殛之也,雷所擊者皆下愚無知之人。下愚無知之人卽不孝,雷應恕之矣。雷能恕商臣冒頓,而不能恕下愚無知之人,豈雷亦畏強而擊弱乎?畏強而擊弱,尚得謂雷乎?世又言雷誅隱惡,刑罰之所不到者,雷則取而誅之。夫人有隱惡,亦卽有陰徳,有隱惡而刑罰不及者,天必暴其罪以誅之,以明著為惡之報;則有隱徳而奬賞所不及者,天亦當表其德以賞之,以明著為善之效。記雲:爵人於朝,與眾共之;刑人於市,與眾棄之。天旣設雷霆之神於眾見眾聞之地,殺人以明惡無可逃,則又當設星辰日月之神於眾見眾聞之地,福人以明善必有報,而後天下之人,始曉然於人世賞罰所不及者,天亦得而補之也。若雲天殺人則使人知天,福人則不使人知,則無以勸善矣。無以勸善,非天之心也。不賞善而專罰惡,亦非天之心也。今既無星辰日月之神福人,則所雲雷霆殺人者亦誣也。吾故曰:天不命雷擊人,鬼神亦不能禍福人。文子之言曰:倚於不祥之木,為雷霆所撲、為雷所擊者,皆偶觸其氣而殞,非雷之能擊人也。雷不能擊人,鬼神亦不能禍福人,而人顧舎其父兄長上而畏雷霆鬼神,不亦舛乎?

剛柔篇

世傅,老子見舌而知守柔,而以為柔之道遠勝剛,非也。老子之言曰:齒堅剛則先弊焉,舌柔是以存。不知一人之身骨幹最剛,肉與舌其柔者也,人而委化,則肉與舌先消釋,而後及齒與骨。是則齒與骨在之時,而舌與肉已不存矣。老子存亾先後之說,非臨沒時之謬論乎?不特此也,以天地之大言之,山剛而水柔,未聞山之剛先水而消滅也;以物之一體言之,則枝葉柔而本剛,未聞本之先枝葉揺落也。且天不剛無以製星辰日月,地不剛無以製五嶽四瀆,人不剛無以製百骸四體。孔子曰:吾未見剛者。又曰:剛毅木訥近仁。孟子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剛之徳可貴如此,而守柔之說何為乎?且日有剛有柔,未聞人以剛日岀則凶、柔日出則吉也。人之性有剛有柔,未聞剛者常得凶,而柔者常得吉也。語有之,籧篨之人口柔,戚施之人麵柔,誇毗之人體柔。使柔而得吉,則籧篨戚施之人攸徃鹹宜矣。而不然也。老子號有道者,豈為此不然之論以誑世乎?此葢道家者流托為老子之言以自售其脂韋靦忝之術耳。何以見之?說苑雲:韓平子問叔向曰,剛與軟孰堅?對曰,臣年八十,齒再墮而舌尚存。若以時論之,叔向尙在老子之前,必不反引老子之說以為說明矣,明舊有是言,而道家者流竊其說以欺世,又托之於老子,並托之於商容,皆不足信者也。若必曰柔可勝剛,則吾寧為龍泉太阿而折,必不為遊藤引蔓以長存者矣。

治平篇

人未有不樂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樂為治平既乆之民者也。治平至百餘年,可謂久矣,然言其戶口,則視三十年以前増五倍焉,視六十年以前増十倍焉,視百年百數十年以前不啻増二十倍焉。試以一家計之:髙曽之時有屋十間,有田一頃,身一人,娶婦後不過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間、食田十頃,寛然有餘矣。以一人生三計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婦卽有八人,八人卽不能無傭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吾知其居僅僅足、食亦僅僅足也。子又生孫,孫又娶婦,其間衰老者或有代謝,然巳不下二十餘人。以二十餘人而居屋十間、食田一頃,卽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曽焉,自此而元焉,視髙曽時口巳不下五六十倍。是髙曾時為一戶者,至曾元時不分至十戶不止。其間有戶口消落之家,卽有丁男繁衍之族,勢亦足以相敵。或者曰:髙曾之時,隙地未盡辟、閑廛未盡居也,然亦不過増一倍而止矣,或増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戶口則増至十倍二十倍。是田與屋之數常處其不足,而戶與口之數常處其有餘也。又況有兼並之家,一人據百人之屋、一戶占百戶之田,何怪乎遭風雨霜露饑寒顚踣而死者之比比乎。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卽天地調劑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過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無閑田,民無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種民以居之,賦稅之繁重者酌今昔而減之,禁其浮靡,抑其兼並,遇有水旱疾疫則開倉廩、悉府庫以賑之,如是而巳,是亦君相調劑之法也。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養人者,原不過此數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為民計者,亦不過前此數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況天下之廣,其遊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約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巳不足,何況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巳不足,何況供百人乎?此吾所以為治平之民慮也。

生計篇

今日之畝,約凶荒計之,歲不過出一石。今時之民,約老弱計之,日不過食一升。率計一歲一人之食,約得四畝;十口之家,卽須四十畝矣。今之四十畝,其寛廣卽古之百畝也。四民之中,各有生計:農、工自食其力者也,商賈各以其贏以易食者也,士亦挾其長傭書授徒以易食者也。除農本計不議外,工、商賈所入之至少者,日可餘百錢;士傭書授徒所入,日亦可得百錢。是士工商,一歲之所入不下四十千。聞五十年以前吾祖若父之時,米之以升計者,錢不過六七;布之以丈計者,錢不過三四十。一人之身,歲得布五丈,卽可無寒;歲得米四石,即可無饑。米四石,為錢二千八百;布五丈,為錢二百。是一人食力,即可以養十人。卽不耕不織之家,有一人營力於外,而衣食固巳寛然矣。今則不然,為農者十倍於前,而田不加増;為商賈者十倍於前,而貨不加増;為士者十倍於前,而傭書授徒之館不加増。且昔之以升計者,錢又須三四十矣;昔之以丈計者,錢又須一二百矣。所入者愈微,所出者益廣,於是士農工賈各減其值以求售,布帛粟米又各昂其價以出市。此卽終歲勤動,畢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溝壑之憂,不肖者遂至生攘奪之患矣。然吾尚計其勤力有業者耳,何況戶口旣十倍於前,則遊手好閑者更數十倍於前。此數十倍之遊手好閑者,遇有水旱疾疫,其不能束手以待斃也明矣。是又甚可慮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