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讓我快快看到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法西斯進攻北京全麵侵華。幾乎同一天,西班牙內戰決定性的布魯奈特戰役開始。
一個月前,閔從係裏那個英國女人那兒聽到消息,裘利安加入國際縱隊到西班牙參戰去了,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拿出所有的信,全是裘利安離開青島後她寫給他的,原是準備寄到英國,隻是猶疑未寄出。現在不用寄了。她按寫信的時間順序,一個月紮一束,放好。
西班牙的陽光非常強烈,這兒的陽光也異常強烈,氣溫逐日上升。她經常一個人走到裘利安住過的房子前,手裏握著他的房門鑰匙,仿佛他還住在這兒,裏麵的主人不是別人。她早已停止了寫作,除了寫信,注定會紮成一束束的信。她幾乎不再說話,不隻是和鄭,也不想與任何人交往。尤其是下雨天,她幹脆盤膝靜坐在窗前,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就這樣從她的眼前過去。花園裏的樹葉密密地遮擋她的視野,這時,她的心既不孤獨,也感覺不到絕望。她隻穿白色和黑色,那些鮮豔的衣服,再也未穿一次,全堆在一個櫃子裏,不再放樟腦,讓蟲和時間銷蝕它們。
戰爭的火焰從北向南延續,青島成為戰時動員的基地。海灣四周全是轟轟烈烈的抗日浪潮,校園裏更是鬧得天翻地覆。但她覺得戰爭跟她沒有什麼關係。
當這天她一步一步在房間裏走動時,她的目光發亮,腳步有力,從鏡子裏,她看見自己比以前更美。她知道,她當然知道裘利安此去西班牙一定會死,因為他希望被殺死,正如她也一樣,她太了解他了。所不同的是,他隻是想被人殺死,而她有勇氣自己殺死自己。
此時正是舊曆七月半,鬼節時期,地府門洞開,歡迎每一個前去的人。
她一身白衣袍,坐在書房地板中央,四周點了一圈蠟燭。她閉上眼睛,許多人在燒紙錢,好多漂亮的剪紙在飛揚。一串串影子手舉紙房紙衣,坐著紙馬車、牛車,還有蓮花燈盞,紙轎子,從海灣上直接往小魚山上來。
她麵前有一個方鼎的銅器,那一束束信全化成灰燼,冒著嫋嫋青煙。很好。這樣,他都會收到的。
太陽下山之後,像有重物墜地的聲響。接著是人在樓梯上上下下奔跑,開燈,開門,忙亂一片,腳步聲急促。又一次自殺。已經幾次了,鄭教授和仆人們處理此事已有經驗。
她被送進醫院。但這次醫院卻已住滿了受傷的士兵和軍官,發牢騷的醫生把她留在走廊裏一個有輪的擔架上,等著處理。走廊暗淡的燈光下,鄭守在一旁,臉上沒有表情。
她已說不出話來,在半昏迷半清醒之中。她又一次做這件事,因為她知道,這是惟一的辦法,強迫裘利安回到中國,回到她的身邊來看她。這方法很靈驗,每次他都來的。就像一年前,他失蹤一個多月,她一用這方法,他就突然回來了。從來這個方法都沒有失效過。
果然,她看見裘利安,帶著他常有的諷刺性的微笑,隻是這次他從醫院的太平間那頭走過來的,他穿著軍裝,腳上是靴子,戴著鋼盔。
她幸福地閉上眼睛,她感到他已經走近了。她的衣服在被剝開,她的乳頭一下硬了,他冰涼的手指一觸,就痛。她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張開顫抖的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她的雙腿自然地曲起,那美妙的地方,一點也不害羞地湧出汁液,那麼甜蜜,裘利安進入她的身體,他緊緊貼著她的皮膚全是汗,他愛她,就像她愛他一樣,他和她動作從未如此熱情而狂野。他們一直在高潮裏,四周是不斷輪回的天地,是斑斕閃爍的河流,廣闊和悠長。
“太奇怪了,”護士的聲音,“怎麼這塊剛掛上去的白布門簾有了血跡?”
閔沒聽見護士的話,但她知道鬼節還沒有結束。給裘利安的詩
北京——我們的自畫像
怎麼樣,這枝梅?
許多花崗岩的眼睛都等碎了。
可我記得你的嘴唇說:
“直到老,我們睡。”
距離的冬天被描畫在一個瓷瓶上
我曾在那兒,曆代胭脂的緋紅
從我手指縫間飄落
在結冰的護城河上。宮女
在回憶你心裏吹的一個呼哨
青島——聽你講《荒原》
魚王害怕的隻是
眼睛的咒語,怕誤了
鮮潤的唇,玉雕的乳。
而你一步步順走廊盤旋:折磨
使一夜夜值得熬過。
你能使母親的快樂在我身上重複?父親是空的,他們以為女人就是女人母親才是肉身的藝術——引導佛陀泅過成水。
小魚山——遙記舊事我聽見你伏在枕頭上說:“黑夜裏我也看得見你。”我將愛這句話幾生幾世。從山上摘回一把鳶尾花“雨水要九月的。”九月我出生,你不知道。你終於在想念我了。
雙影——你從我的房前經過二層樓的高度不夠,月亮黃成一個杯我舉起來,今天已經是第幾次我想酒醉?我每天夢裏都和你一起你再也不會進我的後花園槐花都開了,你才學會幽會
砍伐者——按季節更衣想一想屋裏有多少明代瓷瓶“你需要水。”你說。我怕你的眼睛的藍有水的世界才有這藍每天醒來檢查瓶裏水有否?好吧,我答應。你在我趕回家時,過海灣去。我從山上望下去時海灣不是水,砍伐者在我身邊走過。
荒謬的夢——你的船形書桌僅僅一分鍾我就會笑。你在刑場轉圈,吊繩垂在我的手邊,再過一分鍾我的神情就會安詳。我在這個夜裏聽到呼喚,出自你的心,去要求死神好好待我。失去夜的人隻能失去記憶。這麼多的黑暗,我怎樣才能走到你的身邊,悄沒聲息。
古琴台——驚聞你有R後“他帶我去跑馬場。”那個英國女子很漂亮好像心也不錯。古琴台隻我一人,我是那遙遠時代的彈琴人,而你聽不到。聽到你也不明白:東方音樂講的是單調的韻味寒風迫使我下山,下山是我惟一的路。
橋頭——等待你的決定那頭像的存在,使橋身微顫。想起許多人,聚在河那邊。他們在鬆樹林後做一些無法猜測的事。但他們肯定要來,從鬆子,從鋼筋混凝土走來。必須想到,他們中的一個就是那頭像。必須明白橋將在他腳下搖晃,猛烈地把我搖醒。
1998年12月完稿
2001年春修訂
2003年7月重新修正
附錄一
專業化小說的可能性
——關於虹影的《英國情人》的斷想
陳曉明
虹影在中國文壇一直是一個富有爭議的作家,這種爭議與所有的爭議都有所不同,這不是在明麵上的爭議,而是在暗地裏的,在人們的內心世界的一個角落裏的。數年前我寫過一篇關於虹影的短文,我預言,虹影是牆外開花,牆裏也香。但事實上,虹影在中國內地文壇並沒有紅起來,雖然她的書一印再印,大報小報關於她的各種事件也寫得很熱鬧。但虹影並沒有受到重視,她可以是出版商賺錢的工具,也可以作為媒體搶眼的新聞,但在文學界,虹影的位置在哪裏呢?誰會給她排排座呢?她在什麼檔位?一位作家隻要稍有影響,就會在文學圈給定一個恰當的位置,但是虹影沒有。這事有點蹊蹺。對虹影的寫作,人們拿不定主意——當代文壇從來就沒有多少主意,有的是人雲亦雲,但因為有一些參照係,還是不難大體描繪出某個作家的位置。
可是虹影沒有參照係,她的參照係都超出文壇常規經驗範疇。隻要看看她在中國內在出的幾本書,封底印滿了歐美大牌報刊名人大家的評語。封底更是鋪滿了令人炫目的評語:老牌的帝國主義報紙英國《泰晤士報》領銜,後麵有瑞典的BTJ雜誌, 《哥騰堡郵報》, 《首都日報》,隨後還有美國的《洛杉磯時報》、《紐約時報》……再加上國際國內各路大牌評論家助陣,鋪天蓋地,大有炸平廬山之勢。虹影是何方神仙?哪有這麼大本事呼風喚雨?虹影要幹什麼?
確實,虹影要幹什麼?不就是出一本書嗎?虹影為什麼要拉來大旗?看來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她對她在內地文壇的號召力心裏完全沒底。在台灣,虹影奪下的各種獎項不計其數,在歐洲,Bloomsbury這個老牌的出版業巨子主推虹影,把虹影的書放在伍爾芙和馬格麗特·杜拉同一書架上——這是迄今為止任何一個中國內地作家都未享受過的殊榮。
如果知道資本主義出版商的如此行徑,中國作家沒有不會大跌眼鏡,憤憤不平的。
但資本主義知道什麼?他們隻懂得變成英語的中國文學,變成英語好不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資本主義有它的標準,賺錢則是它的根本目的。當然,虹影在歐洲和台灣炫目成功並沒有使祖國內地的同仁們暈頭轉向,大家可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虹影誰不知道?關於虹影,人們早已為偏見所遮蔽,也忘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古訓。如果說人們對虹影過去的作品的水準還拿不定主意,那麼, 《英國情人》是足以證明虹影的文學才華了。如果人們沒有偏見,如果人們有些基本的文學鑒賞力。
《英國情人》可以說是一部專業小說,或者說達到專業水準的小說。所謂專業小說也就是那些符合我們迄今為止形成的關於小說的標準概念的那種小說。這些概念自歐洲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興起以來支配著小說的曆史和審美標準,所有的藝術創新都在於突破原有的模式,但最終總是形成一種穩定的小說格式。說白了,專業小說就是好看而又具有相當藝術水準的小說。處在當今中國文化轉型時期,文學為適應市場也已經搞得不知所措,人們以為放棄文學史的前提,直接麵對市場寫作就是一件輕鬆自如的事。事實上並非如此。能夠適應商業市場又能保持藝術性,這是當今常規小說最為困惑的難題。
如此說來,從“專業化”這個角度去理解虹影的小說《英國情人》,並不是降低標準的做法。中國現代以來的小說其實需要補上專業化小說這一課。現代中國小說還沒有完成資產階級文化建構,迅速就被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改編了。現代小說這種形式,說穿了就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文化,不管是浪漫派小說還是現實主義小說,都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文化自我建構的一種手段。但在中國現代,由於啟蒙與救亡的民族——國家事業需要,小說成為民族寓言敘事,它成為現代性宏大敘事的主要表現形式。另一方麵,專業化小說標誌現代性的職業行為,雖然藝術這種東西是個人獨創性的,但它總是有一套現代性的標準和形式。
回過頭來看一下曆史,中國的大多數作家不能寫作真正的個人化小說,純粹閱讀的小說。或者說,專業化小說對於當代中國大多數作家甚至於知名作家來說,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當今一些被叫好的作家,並沒有摸清小說寫作的門道,他們的作品很不專業。當代中國文學經曆過先鋒派文學的形式主義實驗之後,小說已經難以在形式上作出更多的創新,藝術上的突破也不再有衝擊性。不管是作家,還是出版商,都不願做純文學探索的犧牲品,他們更樂於做圖書市場的寵兒。在這種情形下,傳統小說重新完全占據主流地位則不奇怪。但現今流行的傳統小說,不管是講述故事,或是人物性格刻畫,還是結構組織和語言描寫方麵,都顯得差強人意。鬆懈、平淡無奇,不能很好地把握敘述節奏,故事打不開也收不攏,這些都使當今小說缺乏生氣和趣味。
虹影的《英國情人》作為一部常規小說,卻可以看出作者對故事、人物、情調、結構以及敘述節奏都把握得相當出色。小說的開頭就顯示出構思的精巧,這裏麵顯然蘊含了一個生動而引人入勝的故事。簡潔清晰而內涵豐富,自然舒暢卻多有奇趣。常規小說確實不在於形式和故事有多麼驚人的革命性,隻在於恰到好處多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