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閱微知著 終老京師
《閱微草堂筆記》由來之謎
《閱微草堂筆記》是紀曉嵐晚年以筆記形式編寫的一部短篇誌怪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內容分為五種,分別是:《灤陽消夏錄》六卷,作於乾隆五十四年;《如是我聞》四卷,作於乾隆五十六年;《槐西雜誌》四卷,作於乾隆五十七年;《姑妄聽之》四卷,作於乾隆五十八年;《灤陽續錄》作於嘉慶三年。這些作品是他追錄見聞的雜記之作,采訪範圍極廣,上至官親師友,下至皂隸士兵。內容泛雜,凡地方風情、宦海變幻、典章名物、醫卜星相、軼聞逸事、狐精鬼怪,幾乎無所不包。全書共四十萬字,收故事一千二百餘則。紀曉嵐是無書不讀的一代通儒,但他並不輕易著書,也不保存自己的著作。原因當然很多,但從文人避禍的角度來看,在清朝乾隆時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高明之舉。《閱微草堂筆記》是清代筆記文學中極有影響的一種,與蒲鬆齡的《聊齋誌異》一起被稱作是筆記文學中的兩座高峰。但對它的評價,曆來褒貶不一。魯迅先生對紀曉嵐作出很高的評價,說這《閱微草堂筆記》不光是小說,更重要的是對人心有好處,對人事的報應因果有著哲學方麵的寓意。紀曉嵐學識淵博,在清代已無人能及,晚年不輕易著書立說,獨以《閱微草堂筆記》傳流於世,是頗有用心的。紀曉嵐平生不著書,還有一個很重要而時人又不便說出來的原因,那就是清代施行的殘酷的文字獄政策,避免留下禍端是一個不小的原因,是他謹慎避禍的一種手段。從這方麵來講,紀曉嵐人生智慧已經不是一般的文人墨客所能及。因為大多的文人是顯能顯才妄自菲薄的,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本事。
清代順治以來,滿族統治者為扼製漢族士人反滿思想的滋長,推行殘酷的文字獄政策,曾給漢族知識分子帶來極大的痛苦,也給思想文化的發展造成嚴重的阻礙作用。縱觀乾隆盛世,經世的妙文卻沒留下來多少,倒是談鬼怪的大家出了不少,蒲鬆齡是一個,紀曉嵐也是一個。除此之外,就是考據學了。
普通的讀書人尚且如此心驚膽戰,而紀曉嵐親眼目睹了乾隆年間一係列血雨腥風的文字獄案,並在乾隆的指示下親手銷毀了大量的文化典籍,不少著名學者被斥責為“狂吠”、“悖逆”等罪名,甚至遭銼屍抄家之禍,自己如果自行書寫,會不會有此劫難呢?還是不寫書為妙吧。
乾隆年間的士大夫以“不談世事逞英雄”相誡,就是那個時代給士大夫最好的教訓,也是士大夫應對那個時代的“人生技巧。”但“文以載道”,道理往往存在於書中,所以古人強調著書明誌。紀曉嵐隻好以鬼狐談怪自娛,以至於他的筆記體小說《閱微草堂筆記》頗為後世所重。
紀曉嵐曆盡宦海風波,對於官場的黑暗有深入了悟。他以入木三分的筆觸,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剝去籠罩於官場上的公正、莊嚴的光圈,展示出官場的汙濁和卑劣。紀曉嵐以博學多能顧盼於清中葉學者之林,以精深學術造詣為世人所傾慕,但是,他並未耽迷於典籍不能自拔,而是以犀利的眼光去觀察現實的社會生活、社會問題,進而提出自己的意見和設想。
十八世紀的清帝國,“幹家笑語漏遲遲”,一派盛世氣象。然而,昌盛孕育著頹敗,繁華掩藏著衰落,在富麗堂皇、笑語歌聲、鍾鳴鼎食與金玉裝潢中,清王朝的內囊已經腐爛,封建社會末期的黃昏已經悄然逼近。
對於封建末世的潛在危機,紀曉嵐有敏感察覺,他冷峭注視現實生活中日益嚴重危害社會的社會問題,並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托言於鬼狐展開犀利的揭露與抨擊。
紀曉嵐一生,既有得寵於皇上的喜悅,也有遭禍被貶的悲憤,更有體恤民情的心酸。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卻記載了人吃人的真實事件:
《灤陽消夏錄》卷二第十九則載,明末,山東、河南發生旱、蝗大災,草根、樹皮都吃光了,便發生了人吃人的事,官府也無力禁止。當時,將婦女、兒童反綁起來,公開在市場上出售,稱之為“菜人”。屠者買去以後,像割豬、羊一樣,隨意宰殺。一次,周氏之祖從山東東昌做買賣歸來,中午在一個飯館裏用餐。廚子說:“沒有肉了,請稍等。”隻見他拉著兩個女子進了廚房。廚子高聲呼叫:“客人已經等了很久了,先取個蹄膀來!”隻聽一聲淒厲的長號,周某急忙闖進廚房,見一女子已被活活割下右臂,正疼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女子早已嚇得麵無人色。這慘絕人寰的悲劇,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數處記載。紀曉嵐一生博學多聞,為官清正廉潔,主張“為官辦事,順乎民情,酌乎事勢”。他認為“教民之道,因其勢則行之易,拂其勢則行之難”。在那種伴君如伴虎的年代,有如此政治見地非常難能可貴。尤其是在乾隆年間,奸臣和砷專權數十年,內外大臣許多都趨炎附勢。在上有皇上、中有奸黨、下有民情的形勢下,紀曉嵐憑著自己淵博的學識和機敏智慧,上得寵幸,中保哲身,下體民情。生活在這種夾縫中,養成紀曉嵐詼諧的性格是不難想象的。無怪乎嘉慶四年,朝鮮書狀官徐有聞說:“和坤專權數十年,內外大臣無不趨走,唯王傑、劉墉、朱矽、紀曉嵐、董誥、鐵保、玉保,終不依附。”
紀曉嵐無法寄希望於政府司法部門主持懲治貪贓枉法官吏,他隻好假手於“天道”與報應來伸張人民自行懲治貪官汙吏的合理性,在對貪宮汙吏的憎惡與抗議中,紀曉嵐不自主地突破了正宗儒者固有的思想軌道。
對於“人心世道”的救治,紀曉嵐不僅以老辣圓融的筆墨,將社會上人情世態種種扭曲的或醜陋的現象無情加以揭露與抨擊。借助狐鬼以勸善懲惡
一方麵,紀曉嵐努力適應周圍環境,盡可能與外在的束縛協調一致;另一方麵,他又在圓融中透露出尖銳,在妥協中進行著抗爭,在理智中顯露出情感。他以一個書生、學者的微薄之力,揭露和抨擊世俗的扭曲和醜陋,借以完成文人濟世的人生追求,同時排遣內心的鬱悶和痛苦,獲得良知的安慰。
早在巫風盛行的楚國,鬼神就成為人們談論的對象。六朝誌怪小說中,鬼神無疑是以主人公出現的。每逢社會激烈變革時期,大概就有鬼神之盛。與紀曉嵐同時代的人,也頗喜談鬼。這或許是文網嚴密,隻有談“陰間世界”才能呈文人之筆懷吧。如袁枚寫《子不語》,主要談鬼神,還有蒲鬆齡寫《聊齋》,更是十足的鬼世界大觀。以至於當時還有畫鬼的畫家。
紀曉嵐長期為禮部尚書,是士林表率,按他的地位不應好鬼,但他一生尤其是晚年十分好鬼。“鬼才畫家”羅聘畫鬼,受到許多人指責,紀曉嵐卻傾心與交,題詩賦詞,欣然樂從。“晚來親鬼神”,晚年的紀曉嵐越發離不開鬼。
在這個高度人格化了的鬼神世界裏,鬼與人是毫無二致的。鬼也經常紛亂不安,好像有什麼營求,鬼也有喜怒哀樂,大約鬼與鬼之間的競爭同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沒有什麼兩樣。即使在地下,也沒有終了之時。
可以認為,紀曉嵐所塑造的鬼神世界,一方麵是現實人生的一種折射;而另一方麵,它也不妨是一個賦予了理想化色彩的世外桃源。在那個世界中,做鬼的樂趣比做人的樂趣多幽深險阻之境,人不能到,而鬼卻可以以魂魄遊;寂寥清絕之景致,人所不能親眼目睹,而鬼神得以清夜獨賞。這個理想化的夢幻境界,多少帶有一些紀曉嵐的向往之情。
從紀曉嵐對地獄的描寫中,我們完全可以看出這種理想色彩是多麼濃重:生前善於阿諛逢迎的人,到了地獄便被割去嘴巴;生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人,到了地獄中便被處以屁股向上、臉部向下,兩手撐著走路的人;前世處事圓滑、城府太深的人,死後便被挖去五髒六腑;生前妒忌多疑、愛聽小道消息的人,在地獄中便沒有了耳朵眼……冥司的律條就是這樣鐵麵無私,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絲毫不會有差錯。除了儆戒世人之外,也同時使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憤激不平情緒得到慰藉。這便是紀曉嵐設計鬼神世界的良苦用心。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大談狐鬼,於是有人便指責他宣揚封建迷信,實在是冤枉了他。他在《筆記》中以談狐鬼為由,實則寓以勸善懲惡的深意。其實,他對鬼神始終持有信有疑的態度。他想通過鬼神的世界實現自己的理想世界罷了。在《灤陽消夏錄》第六卷中,紀曉嵐就借那個自稱是東嶽冥官的顧德懋說:“在陰曹地府中有著十分嚴格的冥律,最看重的是節烈貞婦,因為賢臣也被分為三等,隻知道畏懼法度的人是下等人;愛好聲名氣節的人,是中等人;以國計民生為重,不計較一己禍福毀譽的人,才是上等的人。地府中最討厭為追求名利而競爭,認為它是種種罪孽的根源,所以往往讓他們坎坷一生,得不償失。人心越是機詐,則鬼神對他們的安排也越巧妙。”這完全是紀曉嵐對人世間種種醜態的折射了。在紀曉嵐的筆下,地獄諸相不僅用以維持人世間的公道,更加上了他自己對事物的感想及意見,而他的才華又足以讓他在鬼神世界裏虛實相涵,遊刃有餘。
《灤陽續錄》卷五第十則記述了一個欲奸汙友人愛妾反遭羞辱的故事。某人交一狐友。一天,他對狐友說,他看上了朋友的一個愛妾,請狐友設法在夜間將他弄到這個愛妾的繡房裏,以便成其好事。狐友“沉思良久”,勉強答應了。一天夜裏,狐友沒等他穿好衣服,便拉著他飛了起來,飛到一間屋外,告訴他“到了”,扔下他便走了。“此人暗中摸索,不聞人聲,唯覺觸手皆卷軸,乃主人之書樓也。”慌亂之間,他不小心碰倒了一個高幾,驚動了守夜的人,便把他用繩子捆了起來。主人來到一看,原來是他,特別吃驚。此人忙說:“我得罪了狐友,他就拿我開涮。”主人笑道:“你那位狐友是想讓我狠狠揍你一頓。得,我也不打你。來人哪,給我轟了出去!”事後,他頗有感慨地對一位密友說:“狐狸就是狐狸,終歸不是人。它和我交往了十多年,還想出這損法兒來捉弄我。”密友怒斥道:“你與那位朋友相交,已不止十多年,還想借狐友之力,淫汙他的愛妾。這難道是人幹的事嗎?狐友雖然對你的無情無義很氣憤,也不過是借機相儆而已,還給你留了一條自我解脫之路,已經夠忠厚的了。假如將你華服盛飾,扔到主人的臥榻之下,你又有何詞為自己開脫?由此看來,它雖是狐形卻有人心,你雖具有人形卻是獸心!”從此,這位密友與他絕交,狐友也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