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蕭瑟年華
1924年9月,秋風乍起。
北京真是四季分明,秋風吹過,窗外的樹葉顯得有點淒冷了,沒有了夏日裏油光鋥亮的濃綠色,瀟瀟秋雨必定會如期而至。這個時候,風聲、雨色,在梁啟超聽來仿佛盡是愁苦與哀怨之聲。 回回營、清華園、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風聲雨聲裏。 梁啟超端坐在書桌前,聽雨,望著窗外的樹。 有一片樹葉打著旋兒,落下了。 這樹葉還是綠的,落葉的季節尚早,前一年的深秋,梁啟超邀約了丁文江、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一起遊西山看紅葉,不料進得香山公園的大門,便見到一地金黃的銀杏樹葉,老友們相顧愕然:金黃得醉人,怎敢去踩? 梁啟超更是喃喃自語:原來落葉也輝煌。 可是,眼前的這片葉子卻是凋零在不該凋零之際。它為什麼凋零了呢?它何嚐自甘凋零?它打著旋兒,在梁啟超的窗前,落下了。 梁啟超頓時心動,走進內室。腳步由疾而慢,輕輕地、輕輕地。他剛才離開夫人的病榻時,夫人似乎感到癌症的劇痛稍稍減輕了,呻吟之聲便也驟然停下,看了一眼梁啟超,那是飽含溫情和歉疚的目光,夫人已經無力說話了。 或許,夫人可以小眠半刻。梁啟超這才到書房,竟無法握筆,便聽那雨,看那一片落葉。而此時梁啟超重回夫人床前,輕輕撥開床帷時,梁夫人竟如睡去一般長眠不醒了。 一道閃電一聲雷,一個靈魂上天了,時在中秋。 秋風秋雨不是年年都有的嗎?對於夫人的去世,梁啟超本來是有思想準備的。燈節發病,其時醫生便沉重而悄悄地告訴梁啟超:準備後事吧。又一次,梁啟超感到回天乏術。 梁夫人蕙仙的病拖了半年,一邊延醫用藥,一邊日見沉重。夫人痛苦中的呻吟,使梁啟超想起,自從結發以後不久,自己亡命天涯,夫人擔驚受怕,卻未曾有過半句怨言。而如今的呻吟卻明明白白是疾病正在摧折一個堅強之人。生老病死,原屬尋常,可夫人離垂暮之年尚遠,命運何以如此不公?
沒有比至親至愛者的離去——活生生的生命的離去——更能使未亡人體味到生命的短暫以及孱弱,留下的竟是一片悵惘!梁啟超涕淚滿麵從回營步行幾裏路到宣武門外,為夫人守靈畢,歸來便寫下《苦痛中的小玩意》:“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哎,哀樂之感,凡在有情,其誰能免?平日意態興會淋漓的我,這也嗒然氣盡了。”
是晚,暮色蒼茫,梁啟超覺得寒氣逼人。
因為沒有了梁夫人的容顏笑貌或者噓寒問暖嗎?哪怕呻吟之聲也好,至少也是生命活著的明證。
不斷地有朋友、門生來探望,往日裏談笑從容神采飛揚都被秋風秋雨刮走了,道一聲“珍重”、“節哀”後便匆匆離去。唯獨王國維不然,一言不發,滿臉愁雲,電燈光幽幽地照著枯坐的梁啟超與王國維,兩個人如同兩株老樹,任時光在他們身上刻畫皺折。
良久,王國維告辭。隻是在和梁啟超深深對視的目光中,仿佛互有應答:
“總要走的。”
“都會走的。”
梁啟超送王國維出門,拱拱手,看著王國維蹭上人力車,夜色把一切都溶化了。
梁啟超飽蘸濃墨,寫就了《祭梁夫人文》①。
梁夫人辭世之後第一個夜晚。
這是梁啟超畢生中最孤獨的一個夜晚。
輾轉反側,悔恨無窮!誰說世上的後悔藥都讓女人吃了來著?男子漢大丈夫,該吃的時候也得吃!
怎麼會在夫人辭世前片刻,竟離開了她的病梅呢?或許夫人還有最後的話要說,倘若她已經說不出了,那麼聽見她最後的呻吟也好,“我怎麼會離開的呢?”
梁啟超一次次地問自己,不,是折磨自己,把自己的心撕碎,撕成碎片,再蘸著自己的血,為夫人寫一副無字的挽聯。
心碎了,人也迷迷蒙蒙地睡著了。
梁夫人就在不遠處,隻是懸空而立,腳下是白色雲朵。她升騰之際似有所戀,回眸一望使梁啟超驚喜莫名,可是夫人不回來,不再回來了,她飄向浩渺天宇,那H艮神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夫君,仿佛還有鼓樂和偈語傳來:不二法門,終歸大化。
想起了自己信佛,人在夢中,這斷斷續續的思維竟是如此清晰。還有楊文會,字仁山,安徽石台人,首創南京金陵刻經處,終其一生出版了大小乘佛經2000多
①我往有闕,君實匡之;我生多難,君將扶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賞心,君寫君藏;我有幽憂,君噢便康;我勞於外,君煦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揚;今我失君,雙影彷徨。13年前坐化,那也是梁啟超的老友了,時在念中啊!那聲音莫不是仁山的? 仁山生前親口對梁啟超說過,他每每坐禪,無論晝夜,都曾夢見過達摩東渡,一葦慈航。 梁啟超希望也有一個這樣的夢。 此刻,他忽然麵對的是大片的蘆葦蕩。於江風海韻中他期盼著的到底是什麼? 達摩安在? 什麼是涅槃? 梁啟超醒了。他清楚地記得,在南開大學他對學子們說過,佛家的最高境界原不可解釋的,凡夫俗子隻能妄加推測,“大概是絕對清涼無熱惱,絕對安定無破絕對自由無束縛的一種境界。”梁啟超如是說。
梁啟超去小便,他發現尿的是紅血。 梁啟超竟出奇地平靜。 夫人的死,夜半的夢,關於涅槧的回顧,他都從冥冥中得到了某種啟示,至那一片落葉。正所謂天地萬物,息息相關,智者悟之。如此說來夫人在夢關愛的回眸,猶豫而去的神色,都是一種提醒:任公病矣!任公要小心愛護己了。 梁啟超似乎不曾想到過自己會得什麼大病,且一直以健壯自豪,50初渡,曾感心髒不適,一度登報謝客。不久一切如常,仍然教課、講學、夜間握筆寫《先秦研究》。這一回突然尿血,其因起自夫人長別,頓覺了無生趣,心裏常常訴說蒼天的是這樣一句話:我何不隨之乘風歸去? 在此種心態下,梁啟超安之若素,對自己的病秘而不宣,“不就是血尿嗎?我去看它可也。”同時又覺著時不我待,而先秦學術又是如此博大精深,令他著迷,趕緊寫,一天幾千字,競無法擱筆。 1925年過去了。 “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北京年關,依舊是大雪,巷子裏偶爾有冰糖葫蘆挑子和著芝麻橘的農人在叫賣。北京的百姓有舊俗,大年初一把芝麻橘鋪在四合院裏踩祟”,“祟”與“碎”同音,鬼祟也;驅邪圖吉利之意。風雲起伏,20世紀又過寶了四分之一,水深火熱中的中國人仍然在內亂外患中煎熬,何曾吉利過? 梁啟超忽然想起,自己隨意寫來以後卻被人反複引用的“過渡”一詞——上世己末本世紀初,梁啟超以及一大批有識有為之士所處的時代乃是“過渡時代”。進麗,梁啟超又認為,這個時代的中國是“過渡之中國”;而活躍於當時政壇、文壇的諸多人物便是“過渡人物”。 不妨說,“過渡”一詞出於梁啟超之口,好像隨意,其實是他對自己身處時代向濃縮而又濃縮的總結。不再有爐火的熊熊聲勢,卻有了百煉成鐵之後的凝重,閃享淡淡的青光。 又過渡了一年。 梁啟超慨然自喟:“尿血不也是一種過渡?” 1926年1月,梁啟超的病情已經無法掩飾了,他的氣色蒼白,精神委頓使他的女及朋友們心急如焚。至此,梁啟超血尿已經一年多了! 他是不講科學,還是自殘生命? 丁文江急得幾乎暴跳如雷:“任公兄,豈能如此?所為何來?”愛女令嫻聞訊幾致昏厥,兒女們淚眼汪汪似在問梁啟超:“你是不愛我們了嗎?還是我們不值,你愛?”
梁啟超無言以對。
家園,他之所愛;朋友,他之所愛;教育,他之所愛;著述,他之所愛;更況骨肉兒女,連心連肺?可是說不出的形同枯槁心如死灰,又豈能向兒女訴說?
1926年1月,梁啟超拖著沉重的腳步前往一家德國人開的醫院診病。經化驗他的尿液先由紫紅變粉紅,繼而又呈咖啡色和黃色,且帶有濃濃的血腥味。德國師懷疑他的-腎或膀胱有病,卻又查無實據。這時候梁啟超才痛感諱疾忌醫是不的,這次血尿診治得太晚了。
人總是惜命的,尤其在真正麵臨著生命被疾病威脅之際。隻是梁啟超依然有驚慌失措,給愛女梁令嫻的信中說:“隻要小便時閉著眼睛不看,便什麼事沒有。”這是安撫女兒卻又流露出不敢或不想去正視現實的軟弱,亦是深深無奈。
丁文江清早到訪,連寒暄都省去了,這一次是堅決地要求:“任公,到協和院去。”
梁啟超想說什麼卻又默然,他知道這位老友的脾氣以及苦心,那是不能違的。一個總是反潮流的、在大風大浪中搏擊一生的強者如梁啟超,偶然順從一回心裏反而覺得舒坦而輕鬆。
有道是:強者也弱,弱者也強。
協和醫院為梁啟超的住院著實忙碌了一番,確診為右腎長了一個腫瘤。1926年2月16日手術成功,但仍有血尿。出院後,延請京城名醫唐天如按脈,服中藥調後,便血驟停。
梁啟超趕緊給女兒令嫻寫信:“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
梁啟超最後審讀了一遍在病中脫稿的《先秦學術年表》。
血尿既已停止,身體便也漸漸康複。
北京的春天總是十分短暫,那金黃色的迎春花開過,西山的桃花繽紛時,春天的雲朵便也飄走了。櫻桃溝裏淙淙的泉水之上,浮著幾朵野花,隻見其色,不知其名。然後便是苦夏,學生放暑假了,梁啟超便批改作業,著手準備資料撰寫《中匡曆史研究法(補編)》的提綱。《儒家哲學》已經醞釀幾年了,可謂成竹在胸,也該動筆了。隻有伏案時,一管羊毫在手,萬千鬱悶皆去,梁啟超自己竟也奇怪了一生奔走呼號,身體力行,為新中華,為少年中國,為未來,可是自己的心卻又要多地總與古人相通,儒也、道也、佛也,皆然。
曆史,真是巨大的。更多的時候,人是生活在曆史中。
風雲際會過去之後,如大海的退潮,雖說濤聲依舊,那輕盈地漫上沙灘的浪頭,卻更多了一分滲透的韌性,而不是一味地企望衝決堤岸了。
有殘留在沙灘上的貝殼,三五成群地無言相顧,是一種孤獨,也是別樣清靜還有礁石,淹沒和顯露都是無聲無息的。
梁啟超想起了楊度。朋友,也是對手,如今呢?該是相逢一笑了,人老了。自從擁袁稱帝與起兵護國形同水火之後,楊度信佛在先,號稱虎禪師,一日聚信徒八百講法,先講禪,謂:“禪即高也大也,高至無窮大至無邊,企望言傳者洶洶,可以意會者寥寥。如時代中人,但說時代,唯梁任公謂‘過渡時代’,‘過渡’一語頗得禪理,包羅時空,綴連古今;一山橫亙,無路可援;一水在前,無舟可楫;月如流,過而渡之;過路也,渡人也;匆匆過客,明明滅滅;風也,雨也,水王,雲也,空也!” 梁啟超鑽研佛學在後,同道中人便示之以楊度這一番話。梁啟超讀後感慨係三:“皙子畢竟是皙子。” 梁啟超有點驚覺:連日來為什麼總是回憶? 莫非任公真的老矣? 1926年的夏天又要過去了。 自從夫人辭世,梁啟超便對秋天特別敏感,秋風葉動的時候往往驚心動魄,怎也忘不了那一片打著旋兒從窗前飄落的樹葉。 秋興,秋思,秋怨,還有秋水,這一個秋字好生了得,耗去了多少文人墨客的麗辭章。而天地之大又並非寫秋的那些詩文可以概括的,農人自然最愛秋實,家喜嚐新米粥,春夏辛勤,終得報償。對梁啟超來說,刻骨銘心的是中秋月圓時梁人蕙仙闔然化去,玉盤冰輪,無限淒冷! 後來,梁啟超愛看弦月,風雨從上弦剝落,歲月在下弦攀升,“無人會,登臨” 總是殘缺的日子多,信夫? 是年八月底,梁啟超的四妹病逝,又是秋風秋雨初來時。 梁啟超思妹懷鄉,感歎歲月倥傯,竟然又開始便血!急請另一位祖傳名醫伍連用藥,伍連德並叮嚀再三:內心務求平靜。梁啟超隻有諾諾。服藥之後,便血慢曼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