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或者更準確的來說,他是一個沒有前半生記憶的人,通過這半年來跟師父李老漢共同生活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健忘的人,他隻是忘了自己原來是誰而已。
記得半年前隻能躺在床上無法活動的阿正第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眼前晃悠著一張滿臉皺紋的老漢,那老漢在一聲長長的歎氣聲過後,盯著床上那個暈迷了很多天,才剛睜開眼睛的他說道:“算了,以後你就跟著我姓李好了。”說完這句話,那老漢又盯著他的臉,皺著眉頭端詳了好長一段時間,把頭側轉看向屋外,眯著眼睛朝向屋前那座寸草不生的小山坡,腰板挺直,背著左手,用右手捋著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灰白胡須,再次歎了一口氣。
跟之前那聲歎息不同的是,這次歎息聲過後,那老漢像是做下了一個重大決定般的點了點頭,眼神也慢慢變得堅定不已,嘴裏說道:“好了,好了,我想到了。”說著話,老漢突然把頭轉了過來,用一種至少在阿正看來是目露凶光的模樣死死的盯著他,在把頭又點了兩下後,說道:“經過老朽慎重的考慮,決定給你起一個名,就叫你‘正’。”
“‘正’。”在重複了一遍這個字後,師父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讚同不已的第三次點了點頭:“阿正。不錯不錯,這個名字非常的好。”
在師父第四次點了點頭後,他老人家把頭抬起來看著阿正的臉,笑嘻嘻的連著說了兩個“貼切、貼切”。
阿正當時愣了一下,雖然不明白師父口中的這個“貼切”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也不準備開口去請教他老人家,隻是在心裏暗暗記住了師父停留在他臉上的那個眼神,阿正心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一切的。
師父的這個小茅屋,以前隻住了他一個老頭兒,現在又加上一個阿正,他們這兩個大男人的屋子裏,是沒有鏡子這種東西的,不過半年後,阿正終於能下床走上那麼幾步時,在洗臉的銅盆裏,阿正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長相,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師父為他起這個名字的用意,映照在銅盆裏他的長相也確實擔的起師父給他的這個“正”字。
隻是有一點讓阿正一直都耿耿於懷,那就是每次看到銅盆裏那個二十歲左右、國字臉,並且總是一幅心事重重的人臉時,阿正總是有一種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感覺。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忍不住抬起手來反複的在自己的臉上摸來摸去的確認好幾遍,才會在心裏確定銅盆裏那張隨著水麵輕微晃動的臉是自己的。
猶記得師父在“賜”給了他姓與名後就哈哈大笑著拂袖出了小茅屋,至於他老人家到底去了哪裏阿正不知道,但他知道師父這一走一定會直到掌燈時分才會回來,並且回來之後一定是已經喝的醉醺醺的。如果師父醉的不是太嚴重的情況下,也許會給阿正帶回來一些吃食。
當然這隻是阿正心裏一個比較美好的願望罷了,因為在大多數的時候,師父每次回來都是醉的倒頭就睡,而餓了一天的阿正就隻能聽著他老人家的呼嚕聲、忍著刺鼻的酒味,在肚子咕咕作響的聲音裏,在黑漆漆的小茅屋裏瞪著兩個眼睛想象著師父他老人家今天在外麵喝酒時都吃了些什麼好酒好菜。
這樣的日子阿正整整過了半年,半年後,當阿正總算可以自己下地走路的時候,一向沒個正形的師父眼含熱淚的對他說:“你小子的命還真的是大啊。想當初我在路邊把你拖回我這個小茅屋的時候,眼看著你是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沒想到傷的這麼嚴重竟然還能活下來,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聽到師父的感慨,阿正趁著師父低頭抹眼角的功夫,沒好氣的白了他老人家一眼,心想道:這半年來一頓飯沒有吃過竟然能活下來,確實是挺不容易的。
“唉······”抹完了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後,師父他老人家把頭仰的高高的,眼睛望著小茅屋的屋頂,長歎了一口氣,感慨的接著說道:“也不知道你小子之前到底是得罪了什麼人,怎麼會把你給傷的那麼重?”
聽著師父的問題,阿正沒有任何的反應,他隻是低著頭、一手扶著那個他躺了半年的土炕,像新生的嬰兒般的深一腳、淺一腳的練習著走路。
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回答,師父把頭轉向了動作怪異的某人,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救活了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根木頭。”
已經扶著炕走了二十多步了,下一步我試著把手放開走上幾步看看。
阿正不理會師父的抱怨,深吸了一口氣後,手慢慢的離開了炕沿。
站的倒是挺穩的,看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麵無表情的阿正心裏是樂開了花。
再次的深吸一口氣,阿正按捺住心裏的激動,動作極其輕柔的抬起了左腳。
可能是受了阿正的影響,嘴巴一直不停念叨的師父這會兒也安靜了下來,眼睛時刻不離的盯著阿正慢慢往下落的左腳。
腳尖先著地,接著是前腳掌,最後再過渡到了後腳跟。
就在阿正以為自己這一步算是成功邁出去的那一刻,突然一個趔趄,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嘶······”
這新傷加舊患的,讓阿正忍不住倒吸著涼氣。
“說你是一根木頭吧,你還真的是一根木頭,就連這倒在地上的姿勢都和別人不一樣。”師父兩個手掌心朝上舉著,歪著頭看著躺在地上的阿正。
應該是想要接住我,但是慢了一步吧。
躺在地上的阿正一邊揉著摔疼的地方,一邊看著師父的兩個手想道,說實話還是挺讓人感動的。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這老話說的還真是沒錯······”師父皺著眉頭站在一邊,看著還在地上躺著的阿正,話說了一半,意識到了什麼,問道:“哎,木頭,要我這個老頭子拉你起來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起來。阿正在心裏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後,就把盯著老人手的眼睛挪到了一邊,用手撐著身子,努力的試著想要自己站起來。
聽不到回答,但是老人像是明白了阿正那個動作含義,也就沒有再堅持要把他扶起來的意見,接著說起自己之前沒有說完的話:“你說我依據你的長相給你起名叫‘正’,現在看來還是草率了,要是照著你的性格來說,我覺得還是應該叫你阿木才對。”
老人的調侃在地上的人聽來是一些意義都沒有的,現在最重要的事還是怎麼站起來的問題。
“唉···唉···還是年輕人啊。”老人繞有興致的看了一會兒在地上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某人後,搖頭晃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話後,轉身走出了小茅屋。
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阿正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極其艱難的翻了個身,雙手撐著地,直起上半身,扒到了床沿上,這才慢慢的站了起來坐回到了炕上。
看著小茅屋外的陽光,阿正不禁陷入了沉思:雖說老人總是會這麼一聲不響的突然離開,但是在阿正的記憶裏,這還是第一次老人離開的這麼早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阿正能下地走路了,所以他才會這樣。
“哈哈······”
就在阿正盯著屋門發著呆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老人的大笑聲,還夾雜著一些說話的聲音,不過因為說話的時候實在是聲音太小了,所以阿正沒有聽清那話的內容。
隨著笑聲和說話聲越來越小,門外的腳步聲倒是越來越近了,看來老人這是回來了。
老人一進門就笑嘻嘻的對著坐在炕上的李正大聲的嚷嚷道:“來來來,趁熱趕快喝。”
聞言,李正渾身打了一個激靈,表情極為痛苦的盯著老人手裏那個離他越來越近的碗。
話說回來,李正自從住進老人這個小茅屋那天開始就沒有吃過一頓飯,每日都是靠著藥物維持著。在剛開始一個月,每天要喝上三碗藥,一個月之後,就改為一天兩碗了,後來老人看李正的身體越來越好了,漸漸的就變成了一天一碗了。
這藥李正已經喝了有半年了,按說早就應該習慣了它的味道才對,可是看著老人舉到自己麵前的這碗黑乎乎的湯水,李正的後背還是禁不住的開始冒起了冷汗。
“來來來,趁熱喝。”李老頭兒笑眯眯的看著阿正:“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說完,還衝著阿正眨了一下眼睛。
李正抬頭看了一眼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老頭兒,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把心一橫,伸手接過老人手裏的藥碗,一仰頭咕咚咕咚幾口就把碗裏的藥給灌下了肚。
在把空碗還給老人的時候,老人愁眉苦臉的看了看隻剩下一點兒藥渣的碗底,說道:“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這是藥,怎麼能像喝水一樣的牛飲呢?藥嘛,當然是要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才會有效果的。”
在嘴巴裏那難以形容的苦澀終於慢慢的消失了之後,阿正這才抬起頭來給李老頭兒一個白眼。
“怎麼樣怎麼樣?有沒有感覺好一些了?”
一接過藥碗,李老頭兒就忙不迭的問道。
聽到老人的這個問題,阿正的心底瞬間湧起一股感激之情,再怎麼說自己的這條命也是老人救回來的。想到這裏,阿正剛準備對老人說一些感激的話來,就見老人朝前邁了一步,伸著脖子,將臉湊到阿正眼前,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又問道:“那個······我就是好奇的問一下啊,這個······怎麼樣啊?”
阿正一時愣住了,他狐疑的把站在眼前的老人從上往下打量了一番,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就決定再從下往上細細的打量一番,別說,這次還真的有收獲,他眼睛定定的看了一眼老人那一下一下做著上揚動作、端著空藥碗的右手,接著直視著老人的眼睛,義正言辭的反問道:“請問,您問的是這個藥的味道怎麼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