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登篔窗先生門,方逾弱冠。荊溪呉明輔先從篔窗,已登科,聲譽甚振,長予十有三年,予係晚進。篔窗一旦於人前見譽過當,同門初不平,久方浹洽相與。作為新様,古文每一篇出,交相諛侫,以為文章有格。歸呈,先祖乃不悅。私意謂“先祖八十有餘,必是老拙,曉不得文字,顧首顧尾,有間有架,且造語俊爽,皆與老拙不合也”。既而先祖與篔窗皆即世,吾始思念六經不如此,韓文不如此,歐蘇不如此,始知其非。既而見立齋先生,見教尤切。後以所作數篇呈之,忽貽書四五百言,痛說水心之文。是時,立齋已登侍從,其意葢欲痛改舊習不止,如前時之所誨也。予此時文字已自平了,但猶有作文之意,而自家講習,多為外物所奪,然未嚐不自知。先曽有詩呈立齋先生雲“童牙苦呫畢,嚼瓜燈燼爛。衡縮高於丘,纔作文字看。精微隔幾塵,健筆抵流湍。開眼天地燎,始識用書難。千葩慚一實,本根耐歲寒。”先生甚喜,常常吟詠,顧昏懦,不能大激勵。葢知世間學問隻有一路矣。先生不以文名而論作文之法,極是切至。予後來少作文字而舊習卻都忘矣。明輔終身守此一格。初學者,甚向之,更以為好官。職日進賓朋交接,而明輔愈不得以自覺其非可念也。
吳明輔為國錄,予偶在京,相見便說其齋居賦“此是尊兄少年之文,可以刪去”,明輔頗矜持[一有“此篇”二字],以此言為駭。予告之雲“突梯者之無恥兮,踰垣者之為隘要,折衷於兩可兮庶吾道,其無悔如此,則是處此身於突梯,踰垣之間,突梯是何等人?”明輔謂予“不看上文”,予雲“隻四句,連續分曉,何用看上文”。上文雲“顏陋巷以掃軌兮軻走死乎車輪”。如此則必有一個是踰垣一個是突梯,明輔無說予意。其後來改之。有傳其後來所印《荊溪集》則儼然在第一篇,不易一字,不知其意如何,他不是全曉不得。
幹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文王卦辭“元亨利貞”本隻兩意:元而亨,利於正而已。今諸卦都是如此。孔子文言自以所見折作四字說,自是一項道理,然非文王繋卦之本意也。孔子到此卻又就文王本意作兩件說。自幹元發出,豁逹呈露,生意遍滿,無不亨通,所謂始而亨也。然皆可見者,氣也。須有理主於其中,何嚐有不好底生意,葢純粹至善[一有是字]幹德之本,然幹之性情,隻是利於正也。幹之情性,如此則凡資始於幹者,皆如此,是故,人可以為善不可以為惡,葢其夲來情性,隻利於正也。
呉潛在經筵曽說“學以聚之,是聖希天,仰觀俯察,天學也。問以辨之,是賢希聖,君疇務成之學,人學也”。予嚐辨其過,當“學以聚之,即是慱學,問以辨之,即是審問。明辨聖人,問以辨之在賢人。問,便著審;辨,便著明。又著謹思,隻爭此耳”。聖希天是純,亦不已。
象山謂“仲弓勝顏回”,葢見聖人所語顏子,大叚用力,而語仲弓則似不甚費力,便是仲弓強了。不知顏子有這力得用,故聖人教他用了一切,掃令凈潔,免得次第逐件,盡有辛苦。他人無顏子之力,若教他如顏子之用,便是不量力,且當旋旋做去。他日工夫,亦到有力可用之時,一掃凈潔之境。三省吾身,是曽子出門如見大賓之時;斯逺鄙倍,是曽子克已複禮之時,但看他力到力未到,易曰“雷在天上,大壯君子,非禮勿履”。此是甚等氣勢,如何教仲弓便做得。
兩赤壁賦,見得東坡浩然之氣,是他胸中無累吐出這般語言。卻又與孟子浩然不同。孟子集義所生。東坡是莊子來人,學不得,無門路,無階梯,成者自成,攧者自攧,不比孟子,有繩墨,有積累也。本朝過嶺諸賢,雖不怨尤,亦不快活。東坡七千裏渡海有是快活,海濤湧洶,則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吾儕必濟”。又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海外諸詩甚佳。著論尤竒,其曰“武王非聖人”,自是恠說,而觀過知仁,見得此老忠義之氣,峻極可畏,雖武王,亦不顧,皆是浩氣。劉元城先生雲“東坡立朝大節極可觀,才意髙廣,惟己之是信。在元豐,則不容於元豐,人欲殺之。在元佑,則雖與溫公議論,亦有不合處,非隨時上下人也”。惟己之是信,是他浩然。
西伯戡黎,竊恐是武王。《詩》中載“文王兵事,如崇如宻,如昆夷”,甚詳,不見說黎。《史記》載“武王亦曽為西伯矣”。第康節《經世書》“紂二十年,西伯戡黎。二十三年,文王薨,遂命武王為西伯”,恐康節能推其實,予於《世運錄》,亦隻依康節也。
桀以三十三年始嬖妺喜。紂以八年始嬖妲己。周幽王以三年始嬖褒姒。既是康節推出。必是實也。
先祖嚐言,韓信枉屈誅夷,千古無人與他辨說。愚曽見朱文公語錄雲“韓信反無證佐”。可謂見破史書,惜乎隻說一句便休。不做一件事看與他濺洗。他是個人物,不可教他[一有既字]枉屈死,又枉屈被後世罵。《撃壤集》有十詩,中間兩篇雲“韓信事劉元不叛,蕭何感漢意生疑。當初若聽蒯通語,髙祖功名未可知”。又雲“韓信恃功前慮寡,漢皇負德尚權安。幽囚必欲擒來斬,固要加誅甚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