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亭知道凡武功高強的人,無不食量如虎,便有意留量,學著班布爾善隻揀清淡的略吃幾口,單看胡宮山如何吃完這一席。胡宮山有些發覺,笑道:“魏大人是在看我笑話兒,豈不知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班布爾善笑道:“胡君一點也不像個行醫的,真是個奇人!”說話間,一碗“龍藏虎扣”已被胡宮山一掃而空。他抹了一把嘴笑道:“晚生不是酒後吐狂言,我自幼就在深山求師,對風角六壬、奇門遁甲、鑒相岐黃之術都略知一二,惜乎生不逢時,以此醫道糊口而已。”班布爾善最信這些,忙笑道:“先生,原來精於風鑒,何不為我二人瞧瞧?”
胡宮山口裏正嚼著熊掌,邊吃邊說道:“這會子醉眼迷離,怎好看相?二位說出一字,我來推一推休咎。”
班布爾善抬頭看著樓棚,心想:“我要找一個能難倒他的字。”半天才道:“我出個‘乃’字!”
“好!”胡宮山口裏嚼著魚翅,含糊不清地笑道,“真難為你想得好!‘乃’字為缺筆之‘及’,‘及’乃‘過猶不及’,閣下怕是常思過而不思功的,看來立品是正的。循其本意,‘乃’,無‘工’不成‘巧’,無‘人’不成‘仍’,無‘皿’不成‘盈’,此皆心勞太過。觀此字形,右有危級,上有平頂,左有懸崖,於仕途而言,不可再求進取,恐有許多關礙呢!”說罷一笑仍複坐下大嚼。
班布爾善臉上微微變色,良久方笑道:“足下所雲‘危級平頂’,不是攀上了危級而後便是一馬平川嗎?”胡宮山用湯匙舀起兩隻鴿蛋塞進嘴裏,又喝了一口酒笑道:“這個自然——但聖人設道,原為警世醒人。那‘危級’便是台階不穩,一尺之闊其險可知,足下要謹慎才是。若穩操祭器,十為盈數,閣下定必還有十年好官可做,隻管放心就是!”班布爾善默默不語。
魏東亭笑道:“我出的卻是個俗字。”班布爾善瞥了胡宮山一眼,對魏東亭說:“願聞其詳。”魏東亭笑著在桌上劃了一個“意”字。
胡宮山在說話間連吃帶喝,已將“佛手生香”、“雄雞報喜”掃得罄盡,一邊向“加官晉爵”伸去筷子,一邊漫不經心地笑道:“此字形體端正,無枝無蔓,君子心性是正大的。下有‘心’而上有‘立’,中懷天日,秉的是中正之氣。左加心則成‘憶’,一生盡在憂患中,難得安寧。若加‘人’字則為‘億’,足下前途可喜可賀,來日定是富家翁!”
“我最不耐錢財之事,”魏東亭皺眉道,“請先生再斷。”胡宮山便搖頭:“據理而斷,隻能如此。‘意’乃‘心’,上有‘音’,又可視為‘立日之心’,足下終生必得主上寵信無疑。”方說至此,胡宮山哈哈一笑道,“這些玩意兒,酒餘飯後可作談資,茫茫天數,賢者尚且難測,豈在我胡某口舌之間。但願二君修德自固。對於這‘休咎’二字,也不必太認真了。”
胡宮山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一桌堆得老高的酒菜,此時已是杯盤狼藉。魏東亭見他不再像上次麵覲康熙時那樣拘謹,在這裏議論風生,談笑自如,心想:“若論這個人,確也算得上一個人才。”班布爾善細品胡宮山為自己所測的字,覺得暗寓譏刺之意,卻又抓不到什麼把柄,隻得幹笑一聲說道:“若似這等測字,兄弟也可嚐試嚐試。請胡君也賜下一字。”胡宮山笑道:“好,就以敝姓‘胡’字罷。”
“胡,”班布爾善一邊眨動著雙眼,一邊說道,“拆為‘古’‘月’,‘古’屬陰,‘月’屬太陰,主足下城府深沉,精於韜晦。有‘月’無‘日’不成‘明’字,足見足下心懷天日而有所希冀哉!左加‘水’則成‘湖’,亦屬陰,預示足下將悠遊於浩浩乎江河湖海之間哉!古人雲:‘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以足下之才,定為大隱哉!”
聽他這一連串的“哉”,胡宮山驚出一身冷汗,連酒都隨汗浸了出來。魏東亭聽了這番話也是怦然心動,見胡宮山很不自在,遂笑道:“班大人和胡兄的話倒使我想起了兩句古詩:‘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不過,即或當今還有一些人仍在懷舊,也不足為奇,想當初我朝剿滅闖賊時,不也曾打起過為明複仇的旗號麼?”
魏東亭的這些話,對班布爾善既有針砭,又不傷大雅,而對胡宮山大有解脫之意。因此三人不由相視而笑,卻又不便再往下深說。魏東亭一看天色,說道:“怕是將到申時了,咱們出來一天,也該回去了。”班布爾善也覺得應該收場了,便叫掌櫃的來會了賬。
三人步出樓外,拱手道別。魏東亭沒走幾步,便瞧見明珠自嘉興樓那邊過來,知他又會過翠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