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人還住在賴特寧平原麼?”
“是的,他們生生世世都住在那裏。我從沒見過他們,他們也沒來參加葬禮。你要是能聯係他們,我想他們會很高興幫助傑克完成遺願。”
她無疑是彬彬有禮的,但那細細的聲音卻冷如冰霜。
去賴特寧平原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孤零零的村莊,每隔8到10英裏就能看到一處荒涼的牧場,房子佇立在空蕩蕩的草堆中,籬笆東倒西歪。其中一個信箱上寫著:約翰C崔斯特。農場小得可憐,雜草叢生。牲口離得太遠,他看不清楚它們長得怎麼樣,隻覺得都黑乎乎、光禿禿的。一條走廊,一幢褐色的泥房子,四個房間,上層兩間,下層兩間。
埃尼斯和傑克的老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傑克的母親,身形矮胖,步履蹣跚,好像剛做完手術。她說:“喝杯咖啡吧?要不吃塊櫻桃蛋糕?”
“謝謝,夫人。我要杯咖啡就好,我現在吃不下蛋糕。”
傑克他爹卻一直悶聲不響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塑料桌布上,怒氣衝衝地盯著埃尼斯,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他相貌尋常,長得像池塘裏的大頭鵝。他從這兩位老人身上找不到半絲傑克的影子,隻好深深地歎了口氣。
“對傑克的事,我難過極了……說不出的傷心。我認識他很久了。我來是希望你們能讓我把傑克的骨灰帶到斷背山。傑克的太太說這是他的願望。如果你們同意,我很樂意代勞。”
一片沉默。埃尼斯清了清嗓子,但什麼也沒說。
老爹開口了。他說:“我跟你說,我知道斷背山在哪兒。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配埋在祖墳裏。”
傑克的母親仿佛沒聽到這話,說,“他每年都回來,即使結了婚又在德州安了家也還是那樣,他一回來就幫他爹幹活,整個星期都在忙,修大門啊,收莊稼啊,什麼都幹。我一直保留著他的房間,跟他還是個小男孩那會兒一模一樣。要是你願意,可以去他房間看看。”
那老爹生氣地接口:“我看沒必要。傑克老是念叨 ‘埃尼斯·德·瑪爾’,還說‘我總有一天會把他帶來,我們一起打理爹的農場’。他還有好多好多半生不熟的主意,都是關於你倆的。蓋個小屋,經營農場,賺大錢……今年春天他帶回另外一個人來,說是他在德州的鄰居。他還說要和他那德州老婆分手回這兒來呢。反正他那些計劃沒一個實現的。”
埃尼斯現在知道了,傑克一準兒是給人打死的。他站起來,說‘我一定得看看傑克的房間’,說這話的同時想起了傑克和他爹之間的一件往事:傑克的陰[jīng]是彎的,但他爹不是。這種生理上的不一致讓做兒子的很是困擾。有那麼三五次,傑克在廁所裏待著不出來,解開褲子紐扣,估量著馬桶和那玩意兒的位置,結果尿得滿地都是。這可把他爹氣壞了,簡直是勃然大怒(傑克當時回憶說):“老天爺,他差點兒宰了我。把我往洗澡盆上撞,用皮帶抽我,對我大吼:你想知道尿了一地是啥滋味嗎?讓我來告訴你!接著他就把那東西抽出來朝我身上尿,淋了我滿頭滿臉。然後扔了塊毛巾給我,讓我擦幹淨地,又命令我把衣服脫了洗幹淨,還有毛巾,也得洗幹淨。從那時起,我突然發現我跟他不一樣,那種不一樣,就像缺了隻耳朵或者燙了個烙印一樣明顯。從那之後,他就沒再正眼看過我。”
陡峭蜿蜒的樓梯把埃尼斯帶進了傑克的臥室。房間又小又熱,下午的陽光從西窗傾瀉進來,把一張窄小的男孩床逼進牆角。一張墨跡斑斑的桌子,一把木椅子,一杆雙筒槍掛在床頭手工製作的槍架上。窗外,一條碎石路向南延伸,他驀然想起,傑克小時候就隻認得這一條路。床邊貼著一些從舊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照片上那些黑頭發的電影明星,都已經褪色發黃。埃尼斯聽到傑克的媽媽在樓下燒開水、灌滿水壺、又把它放回爐子,同時在和傑克的老爹小聲兒嘀咕。
臥室裏的衣櫥,其實就是一個淺淺的凹槽,架著根木棍。一條褪色的布簾子把它跟整個房間隔離開來。衣櫃裏掛著牛仔褲,仔細燙過,並且折出筆直的褲線。地上放著雙似曾相識的破靴子。衣櫥最裏麵,掛著一件襯衣。他把衣服從釘子上摘下來,認出那是傑克在斷背山時曾穿過的。袖子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卻是埃尼斯的——在斷背山上的最後一天,他們扭打的時候,傑克用膝蓋磕到了埃尼斯的鼻子,血流得他們兩個身上都是,大概也流在了傑克的袖子上。但埃尼斯不能肯定,因為他還用它包過折斷翅膀的野鴿子。
那襯衣很重。他這才發現裏麵還套著另外一件,袖子被仔細地塞在外麵這件的袖子裏。那是埃尼斯的一件格子襯衣,他一直以為是洗衣店給弄丟了。他的髒襯衣,口袋歪斜,扣子也不全,卻被傑克偷了來,珍藏於此。
兩件襯衣,就象兩層皮膚,一件套著另一件,合二為一。他把臉深深埋進衣服纖維裏,慢慢地呼吸著其中的味道,指望能夠尋覓到那淡淡的煙草味,那來自大山的氣息,以及傑克身上獨特的汗香。然而,氣味已經消散,唯有記憶長存。綿綿山巒之間,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它什麼都沒留給他,卻永遠在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