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斷背山

埃尼斯·德·瑪爾不到五點就醒了,風搖晃著拖車,嘶嘶作響地從鋁製門窗縫兒鑽進來,吹得掛在釘子上的襯衣微微抖動。他爬起來,撓了撓芐體和陰毛,慢騰騰地走到煤氣灶前,把上次喝剩的咖啡倒進缺了個口兒的搪瓷鍋子裏。藍色的火焰登時裹住了鍋子。他打開水龍頭在小便槽裏撒了泡尿,穿上襯衣牛仔褲和他那破靴子,用腳跟在地板上蹬了蹬把整個腳穿了進去。

風沿著拖車的輪廓呼嘯著打轉,他都能聽到沙礫在風中發出刮擦聲。在公路上開著輛破拖車趕路可真夠糟糕的,但是今天早上他就必須打好包,離開此地。農場被賣掉了,最後一匹馬也已經運走了,前天農場主就支付了所有人的工錢打發他們離開。他把鑰匙扔給埃尼斯,說了句“農場交給房地產經紀吧,我走了”。看來,在找到下一份活兒之前,埃尼斯就隻好跟他那已經嫁了人的閨女呆在一起了。但是他心裏頭美滋滋的,因為在夢裏,他又見到了傑克。

咖啡沸了。沒等溢出來他就提起了鍋子,把它倒進一個髒兮兮的杯子裏。他吹了吹這些黑色的液體,繼續琢磨那個夢。稍不留神,那夢境就把他帶回了以往的辰光,令他重溫那些寒冷的山中歲月——那時候他們擁有整個世界,無憂無慮,隨心所欲……

風還在吹打著拖車,那情形就像把一車泥土從運沙車上傾倒下來似的,由強到弱,繼而留下片刻的寂靜。

他們都生長在蒙大拿州犄角旮旯那種又小又窮的農場裏,傑克來自州北部邊境的賴特寧平原,埃尼斯則來自離猶他州邊境不遠的塞奇郡附近;兩人都是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前途無望,注定將來得幹重活、過窮日子;兩人都舉止粗魯、滿口髒話,習慣了節儉度日。埃尼斯是他哥哥和姐姐養大的。他們的父母在“鬼見愁”唯一的拐彎處翻了車,給他們留下了二十四塊錢現金和一個被雙重抵押的農場。埃尼斯十四歲的時候申請了執照,可以從農場長途跋涉去上高中了。他開的是一輛舊的小貨車,沒有取暖器,隻有一個雨刷,輪胎也挺差勁兒;好不容易開到了,卻又沒錢修車了。他本來計劃讀到高二,覺得那樣聽上去體麵。可是這輛貨車破壞了他的計劃,把他直接鏟回農場幹起了農活。

1963年遇到傑克時,埃尼斯已經和阿爾瑪比爾斯訂了婚。兩個男人都想攢點錢將來結婚時能辦個小酒宴。對埃尼斯來說,這意味著香煙罐裏得存上個10美元。那年春天,他們都急著找工作,於是雙雙和農場簽了合同,一起到斯加納北部牧羊。合同上兩人簽的分別是牧羊人和駐營者。夏日的山脈橫亙在斷背山林業局外麵的林木線上,這是傑克在山上第二次過夏天,埃尼斯則是第一次。當時兩人都還不滿二十歲。

在一個小得令人窒息的活動拖車辦公室裏,他們站在一張鋪滿草稿紙的桌子前握了握手,桌上還擱著一隻塞滿煙頭的樹膠煙灰缸。活動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一角白光從中漏進來,工頭喬安奎爾的手移到了白光中。喬留著一頭中分的煙灰色波浪發,在給他倆麵授機宜。

“林業局在山上有塊兒指定的露營地,可營地離放羊的地方有好幾英裏。到了晚上就沒人看著羊了,可給野獸吃了不少。所以,我是這麼想的:你們中的一個人在林業局規定的地方照看營地,另一個人——”他用手指著傑克,“在羊群裏支一個小帳篷,不要給人看到。早飯、晚飯在營地裏吃,但是夜裏要和羊睡在一起,絕對不許生火,也絕對不許擅離職守。每天早上把帳篷卷起來,以防林業局來巡查。帶上狗,你就睡那兒。去年夏天,該死的,我們損失了近百分之二十五的羊。我可不想再發生這種事。你,” 他對埃尼斯說——後者留著一頭亂發,一雙大手傷痕累累,穿著破舊的牛仔褲和缺紐扣的襯衫——“每個星期五中午12點,你帶上下周所需物品清單和你的騾子到橋上去。有人會開車把給養送來。”他沒問埃尼斯帶表了沒,徑直從高架上的盒子裏取出一隻係著辮子繩的廉價圓形懷表,轉了轉,上好發條,拋給了對方,手臂都懶得伸一伸:“明天早上我們開車送你們走。”

他們無處可去,找了家酒吧,喝了一下午啤酒,傑克告訴埃尼斯前年山上的一場雷雨死了四十二隻羊,那股惡臭和腫脹的羊屍,得喝好多威士忌才能壓得住。他還曾射下一隻鷹,說著轉過頭去給埃尼斯看插在帽帶上的尾羽。

乍一看,傑克長得很好看,一頭卷發,笑聲輕快活潑,對一個小個子來說腰粗了點,一笑就露出一口小齙牙,他的牙雖然沒有長到足以讓他能從茶壺頸裏吃到爆米花,不過也夠醒目的。他很迷戀牛仔生活,腰帶上係了個小小的捕牛扣,靴子已經破得沒法再補了。他發瘋似地要到別處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隻要不用待在賴特寧平原。

埃尼斯,高鼻梁,瘦臉型,邋裏邋遢的,胸部有點凹陷,上身短,腿又長又彎。他有一身適合騎馬和打架的堅韌肌肉。反應敏捷,遠視得很厲害,所以除了哈姆萊的馬鞍目錄,什麼書都不愛看。

卡車和馬車把羊群卸在路口,一個羅圈腿的巴斯克人教埃尼斯怎麼往騾子身上裝貨,每個牲口背兩個包裹和一副乘具——巴斯克人跟他說“千萬別要湯,湯盒兒太難帶了”——背簍裏放著三隻小狗,還有一隻小狗崽子藏在傑克的上衣裏,他喜歡小狗。埃尼斯挑了匹叫雪茄頭的栗色馬當坐騎,傑克則挑了匹紅棕色母馬——後來才發現它脾氣火爆。剩下的馬中還有一頭鼠灰色的,看起來跟埃尼斯挺像。埃尼斯、傑克、狗、馬、騾子走在前麵,一千多隻母羊和羊崽緊跟其後,就像一股濁流穿過樹林,追逐著無處不在的山風,向上湧至那繁花盛開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