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兩個過冬的蛐蛐在一起,咬呲得要多厲害有多厲害。

兩個掐架的公雞在一起,打咕得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要是兩個大閨女在一起,可比蛐蛐和公雞撲騰得歡實多了——秋雲和麗娟就是。倆人投脾氣不必說了,就是穿著打扮也一模一樣,一概是一身藍滌卡,兩隻黑套袖。別瞅著她們親家長親家短地招呼著,就以為這是倆娘兒們家,其實才不,人家可是實打實的大閨女,還沒出閣呢,攀個親家不過是鬧著玩兒罷了。鬧著玩兒又不犯法,是吧?

她們也就是背後敢這麼放肆,要是有個大老爺們兒在這,立馬就蔫了,臊也能臊死她們。

居委會的洋爐子燒得特旺,把窗戶上結的冰花都烤化了。倆閨女嘰嘰喳喳老半天,一看表,到點了,竟不見開會的人來報到。耿代表遲到吧,還情有可原,六十好幾,蹦躂不動了;那麼燕寧呢,才三十郎當歲,正是能撲騰的歲數呀!早知道不著急,就用不著緊著扒拉兩口飯往這跑了!

她們倆那個後悔呀,要是拿一塊棒子麵貼餅子來多好,擱爐篦子上烤糊嘎吃,一準噴香。

她們叨咕得都累得慌了,門外才哩哩啦啦有了腳步聲,倆人想好了,非得跟後來的人掰呲掰呲,把遲到的理由說個清楚,拉客觀可不行。倆人開門一瞅,傻眼了,該到的倒是都到了,卻個個耷拉著腦袋蹲在那兒哭天抹淚。這就奇了怪啦,形勢一派大好,號什麼喪啊,這是。

“耿代表以身殉職了。”有人擦了擦鼻登哈拉子說。

“夜兒個他不還歡蹦亂跳的嗎,八下裏去選拔活學活用的典型代表,今兒個就說他……這是誰造的謠啊?”秋雲嘟囔了一句。這太意外了,擱誰聽了誰也不信。

“真事,我們剛給耿代表穿好裝裹衣裳,搭好蒙臉被,後邊的事都由他原單位接手了,”又有人找補了一句,同時還用嘴嗬了嗬雙手,再交相搓了搓。這個冬天有點冷。

“這麼大的事,怎不知會我們半邊天一聲呀?”麗娟埋怨道。

有人接茬說:“沒出門子的閨女家,少往不吉利的去處湊合。”

“夠了,我們別戳在這兒嘚啵來嘚啵去,進去開會吧,還是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吧。”剛從學校退休的許老師沉著一張獅子似的臉子,就跟誰招他惹他賽的。

“是啊,是啊,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其他老幾位也跟著撥楞著腦袋瓜隨聲附和道。

麗娟可沒心思聽他們這些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閑言碎語,她前後左右尋摸一遍,發現與會者少了一位,就問道:“燕寧姐呢,她怎麼缺席啦?”

“那誰知道啊,不像話,也不請個假,簡直是太無組織無紀律了!”許老師沒好氣地說。他臉色白不呲咧,跟掛了一層麵醭賽的。

“大概其是有急事吧?客觀原因常常是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秋雲說,她順便揉了揉拔裂兒的手背,這都是給外貿編草籃磨的。

“就她有事,我們這麼些個樓長就沒事啦?我看還是這裏——有問題,怕是有野心了吧,”許老師指了指腦袋,“哼,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一屋裏的人都不吱聲了,大眼瞪小眼,像是拿拔龍糖粘住了牙。除了許老師,怕是誰都不知道這裏邊有什麼蹲肚拉稀的貓膩兒。

巴黎公社大街原來不叫巴黎公社大街,而是叫赤峰道。大串聯的紅衛兵到這兒,把赤峰道的路牌用油漆塗了,改成巴黎公社大街,理由是要反帝,因為這裏殖民地時期曾是法租界,那時候這裏叫凡爾賽大街。叫什麼,老百姓都不太在乎,在乎的隻是郵遞員,騎著破自行車拿著信和電報不知往哪兒送。

巴黎公社大街總長起碼有二裏地,打海河邊起頭,到渤海大樓拐個彎兒,一直再延伸到牆子河那頭,遠了去了。秋雲和麗娟她們所在的這骨節,正好是坐落在黃牌電車終點站的站點上,現在電車停了,鐵軌也扒了,可是站房還完整地保留著,就在把角兒上,已經成了標誌性建築,做居委會的辦公室正合適。早二年,這裏叫井岡山戰鬥隊占領過一陣子,沒幾天被對立麵組織扣了一頂“形左實右”的帽子,給趕走了。

這個居委會管轄著八座樓、一條胡同和一個給外貿進出口公司編草籃的編織組,樓都是哥特式的樓,以前是法國洋行,門廊和窗框上的花飾早就叫造反派砸了。胡同是一條彎彎曲曲的胡同,最盡頭的那棟大房子據說早年是海關稅務司藏書的地方,現在歸編織組當車間了,到冬景天,老娘兒們把白麻葉大白菜都碼這兒,這兒通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