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此言,朱元璋腦海之中頓如雷霆過目,噩魘驟現。當年那場驚夢觸發的心悸之色頓時聚於眉宇之間。當即追問道:“皇後明言,意欲為何?”
馬皇後輕拍他雙手,隻是靜然一笑,緩言了八個字,既解了轉賜“安王朱楹”名號之意,又消了帝王心中恐懼:“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這八個字頓使朱元璋心中猶如萬丈光破雲來,千裏重霾豁然開,更使他如獲至寶,連聲叫好:“好!好!甚好!家院、邦垣,有楹乃安!”
乍看這個八個字,不難理解,本是:無論是家庭院,還是大國城垣,需要這門楹方可確保安泰。細細想來,也在朱元璋胸中樹起了一座可保心安的門楹。
片刻過後,朱元璋似有疑慮地道:“隻可惜,尚難斷定那孩兒是男是女。”
馬皇後笑:“必定又是一位皇子。”
“皇後如何這般確斷?”
馬皇後玩笑道:“這便是我等婦人的本事了。貧妻畢竟是過來人了,如今皇上膝下已有二十一位皇子、一十四位公主,見得多了,自然深諳預判之術。”
朱元璋揚聲笑應:“是,是,是……”
見朱元璋這般神采,馬皇後道:“貧妻已得碽妃應允,待那孩兒降世將過繼與崔惠妃教養。皇上且看如何?”
“這……?”
“如今吾皇成命已下,碽妃禁足之令難改。然那冷宮之地,碽妃戴罪之身,皆不宜教養皇子,皇上當為孩兒他日立身的名分著想才是。況崔惠妃自當年滑胎,至今尚無子嗣……”
馬皇後話未完,就見朱元璋點頭回應:“如此安排也不失為周全之舉。畢竟這孩兒乃是借用其子之名號,當慰其心吧。”
馬皇後點頭,會心笑對,道:“崔妃為人宅心仁厚,對那孩兒定能視如己出,善導其行。”
朱元璋滿目和悅,反拍馬皇後雙手道:“皇後至仁,諸事周全,此事由你著令安排便是。”
馬皇後慰然笑對,附和道:“貧妻領旨謝恩。”
朱元璋忙探臂相扶,喜中故攙三分嗔氣:“免了吧。此事你等既已先斬後奏,犯不著再跟朕佯作恭維之勢了。”
二人相視而笑,倍覺親昵……
再次日,一早,朱福便攜著馬皇後一席口諭和三五宮監,並一駕車轎出了宮來。
此行,開道魏國公府。
雖自上次至該府迎那謝夫人剛過百日之期,然那府邸門麵已然改換新貌。
朱福一行人馬過了夫子廟西街,駛入該府門前行道時,隻見那偌大個宅門盛勢入目,與這行道兩端新添的兩座欞星門遙相呼應。
朱福舉目望時,但見頭上本是兩座漢白玉石雕砌的牌坊,高有三丈,闊有五丈,六根桓柱一字排開,桓身雕的乃是“麒麟浴火嘯紋”,共擎起三塊吊角重簷大石牌額。居中的牌額最高最闊,上頭雕的是朱元璋禦筆親書:敕造()大功坊。
卻那正門左右兩桓上各有一聯,聯中分述:
威武安邦,宏慈禦築寧國第一府;
忠義傳家,隆恩聖授曠世無雙臣。
閱到此聯最後一字,朱福目現笑意,心中不免暗歎:聖恩浩蕩如懸刀向首,這“無雙之臣”必有眾矢之寒呐……
再另一頭。
魏國公府環碧山房內,孫氏正與菩薩上了香火,回身攜增壽、蔓兒這一雙兒女伏地叩拜。
三人拜畢,孫氏提攜兒女起身,竟見那蔓兒翻起白眼,噘著嘴巴丟下個“哼”字,猛地甩開孫氏手臂自顧往外走去。
“噯!你這孩子……”孫氏朝其無奈喚道。
這時,耳邊又響起徐增壽的聲音。那話中亦是滿腹牢騷:“這日日來拜就連孩兒都煩,何況妹一個兩歲的丫頭……”
“休要胡!”孫氏回頭顧看了一眼案上的文殊菩薩像,忙將手搭著徐增壽的肩向外走。行進間,低聲道:“蔓兒不懂事,你還不懂嗎?”
增壽辯解道:“孩兒真個不懂,娘親到底在憂掛何事?整日都要拉上我們來磕頭。”
“你……”孫氏急赤白臉,話未出口,就見那周嬤嬤牽著蔓兒進了門。
她一麵跨進門檻,一麵與孫氏匆匆對視了一眼,神情之中似有急事通稟。
孫氏心照未宣,自顧朝門外喚道:“來人。”聲音落時,兩名婢女尋聲入了門來,又聽她吩咐,“帶少爺和姐去進早飯。”
徐增壽聽她這樣一,立馬雀躍而去,拉過蔓兒的手往外跑去。二人嘰嘰喳喳,樂得不甚快活!直引得兩個婢女連呼帶喚,追將出去。
“慢著點兒……叫人不省心的東西。”孫氏一番笑罵,見那四人遠離了視線,便回頭問向周嬤嬤:“何事?”
周嬤嬤略作盤營,神情裏喜憂莫測,回:“朱內侍來府了……”
“朱內侍?”孫氏一時竟未想起所指何人。
“就是那位……”周嬤嬤眉目一勾,“皇後娘娘的貼身太監。”
“是他!”孫氏大驚,臉作紅雲重重疑,眉若驚蠶深深鎖。半晌,才支吾一聲,“在哪兒?所為何事?”
周嬤嬤搖頭皺眉,回:“老身也不清楚。這會子正在府門外候著呢。那閹貨一招麵兒就陰陽怪氣,吹胡子瞪眼的。隻是娘娘娘口諭,宣夫人入宮晉見。”
孫氏頓陷迷惑,疑惑半晌竟未言語。倒是周嬤嬤盯其麵容喚了聲“夫人”,她這才努力收整心神,強壓滿心惶惑道:“沒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罷,草草撫撫鬢頭,舉步朝門踱去。
周嬤嬤緊緊貼在後頭,詢問:“夫人可否換身衣裳?”
“毋庸費此周章,若令那閹貨候得久了,難又會生出何等事來。”言畢,徑直朝南院而去。
且這會兒,朱福正於府門外踱著步子朝裏觀望。間歇之間,遙見孫氏主仆二人匆匆而來,便立馬提整衣衫,揚起脖子,挺胸而立。
少時,那孫氏便跨出門來,故作平常,朝他施禮道:“妾身見過內侍。”
朱福緩步回身,麵無表情道:“孫夫人,久違。身子骨可曾好些?”
孫氏埋頭暗瞥其足,話中有話:“蒙內侍惦念,自前些時日,得內侍親傳娘娘賜方,妾身據此療養,如今已頗見好轉。”
此番答複並不在朱福先前所料,一時竟惹得他暗作一聲冷笑。又上下掃了孫氏一眼,換作一臉陰冷之笑,抬手示意道:“既是如此,那就勞請夫人上車吧……”他話止之時,隨行的宮監已從車轎另一側掀起了轎簾。
孫氏抬頭打量一眼,略顯遲疑,還是硬著頭皮邁上轎去。其間,自顧回頭望了一眼周嬤嬤。
周嬤嬤忙轉向朱福,欠身試問:“公公,不知可準老身同往?”
朱福冷眼瞧向那婆子,勾眉挑目之中,瞳子裏竟射來輕蔑一笑。隨即陰陽怪氣道:“嬤嬤常隨夫人身後,自當料理好‘身後之事’為妥。再者,這宮中何來您老席位?還是靜候佳音吧。免得徒勞……”
這“身後之事”驚得轎裏的孫氏頓時癱坐於轎凳之下,一時間背撞轎壁,“撲通”一響。也著實驚得那周嬤嬤兩腿癱軟,險些栽了跟頭。
朱福的耳朵拿著轎內的動靜,隱隱一絲嗤笑,轉頭悶咳一聲,朝轎內拿起腔調揚聲:“孫夫人,您可坐穩了。”隨即又於臂彎搭下拂塵,朝的引馬的宮監施令“打道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