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八月初七。
明日便是馬皇後壽誕。朱元璋下令,此番壽誕皇宮內外須與隆慶。一則是為抱病已久的馬氏祈福乞壽,二則是因幾十年來,自己雖為一國之君,卻並未給這位糟糠之妻置過一場像樣的壽宴。
如此一來,宮中上下,自是異常熱鬧。處處披紅綴錦,忙碌不停。
此時,坤寧宮大殿內,朱福正使喚宮婢們布置殿宇。在一眾宮婢合力之下,一個丈把高的錦繡大壽描金圍屏被抬進殿門。
“手腳都輕著點兒,娘娘剛睡下。”朱福盡力壓住聲氣吩咐著,“把它擺到鳳座後頭去……向左,向左,再向左……好。”圍屏已放置妥帖,他很滿意,並向宮婢們招手,暗示其動作輕緩一些。
宮婢們都很識相,抑氣靜舒身骨,勞形漸展。眨眼的工夫,便聚到朱福一旁候命。
“剩下的事還勞公公吩咐。”為首一個年長的宮婢施禮請示。
朱福朝殿內環視一番,周遭陳設俱已到位。獨見鳳座前方雞翅木案角上一盆“絳紗籠玉”欲現凋容,不覺晦氣灼心焚上眉頭。於是便指著那“晦物”道:“速速將那牡丹撤下,換盆氣盛的來。”
“這……”這話著實令那宮婢犯難。
朱福漸顯氣惱,質問:“這什麼?本監的話不當用嗎?”
宮婢畏首,慌忙回道:“奴婢不敢。隻是這牡丹王乃是娘娘至愛之物,已於這坤寧宮中養了十五載。我等如若將其撤下,隻恐使娘娘不悅。”
朱福沉思片刻,轉而問道:“這宮裏可是再無此等花木?”
“回公公,宮中並無此花。”
朱福急眉促語道:“此花又是從何而來?”
“這……”那宮婢犯了難,可沉吟間似乎又想起何事來,於是便興衝衝回道,“奴婢想起來了,這牡丹王出自皇上先前所居的吳王府對麵的關帝廟。”
“關帝廟?莫不是而今的魏國公府?”
奴婢未假思索,道:“正是。”
朱福神庭上頓時露出喜色,催促道:“那還不快去?”
“可是……而今此花畢竟已是魏國公府上之物……”
朱福反斥:“朽木腦袋!這下都是皇上的。若非皇上隆恩,豈有他魏國公府?區區一株花木,他魏國公還會計較不成?”
“是,奴婢這就去辦。”那宮婢言罷,攜其餘人等紛紛退出殿去。
眾人一出殿閣,便交頭結耳犯起嘀咕來。
“不過一株花木而已,瞧他那般猴急。”
“誰不是?”
“話也不能這麼。你們可知那‘絳紗籠玉’為何物?”年長的宮女道。眾婢俱顯疑惑,她繼而道:“牡丹本是花中之王,而這“絳紗籠玉”卻是牡丹魁首。而今娘娘鳳體每況愈下,此花偏又現出那般下世的光景,福公公晦急而氣自在情理之中。”
“如此來,恐非吉兆?”
此言一出,眾宮婢一陣惶恐。
“而今,娘娘臥床已過百日,鳳體越發弱不經時,此時又拒食湯藥,恐怕……”
另一宮婢悲中含怒,斥道:“呸呸呸!休要這般晦氣!今兒一早,我還見娘娘下床走動,怎會有你得那般不堪?娘娘本是慈悲福厚之人,上有眼,豈容善人短壽?”
“你當真沒聽過那‘回光返照’之?”
眾人聽聞,個個麵露疑惑之色,齊聲反問:“回光返照?”
“正是。早年在鄉裏,常聽那些耄年之人,疾患深重之人,臨死之前都會……”
“住口。”那年長的姑姑壓著腔氣喝道,“休得胡!被人聽見,心割了你的舌頭!”
這一句鎮喝,驚得那丫頭直捂其口,也惹得剛剛那個仁心的婢女哭泣起來。但見她摟起那年長的宮女嚶嚶悲泣:“姑姑,娘娘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她這一哭,竟惹得其餘宮女也隨之紛紛落下淚來。眾婢越哭越發悲切,片刻工夫,大大哭作一團。其間,但見那年長的宮女仰跪地,合十了雙手祈願道:“肯求蒼保佑皇後娘娘盡早康健。”
眾宮婢紛紛隨之跪地哭求:“願蒼保我聖母萬壽無疆……”言盡之時,個個伏地而泣。
“諸位姐姐在做什麼?”
這話打數步外傳來,眾人抬頭望去時,但見淚光之中,一個身影朦朧而來……
言轉坤寧宮,暖閣內。
空靜漫延。忽聽聞南窗外兩聲烏啼,驚了馬皇後睡。隨即,隻聽門外傳來朱福一聲低沉的斥令:“快把那聒噪的畜牲趕走!”
話音落時,馬皇後已微微睜開雙眸,眼瞼裏尚且透著一絲倦累。朦朧之中,竟覺一縷香風吹進門來。隨之,一支《占春魁》綿綿入耳:
魂斷五十弦,心繾三春暉。
烽煙正華年,笙歌欲塵灰。
日暮秋悲,莫等雁雲催。
終須乘風西去,何顧這幻世宮闈?
浮生盡,大夢歸!
曲終之時,隻見那花影裏幻化出一仙子來。卻這仙子身披雲錦織金“雀翎佛法僧”的披風,一襲瑩白雪錦附紗裙,襟邊繡著納錦香魂朵,頭上雪羽點綴雲珠冠,周邊還垂著藍田青花玉珠墜。觀其容,麵如梅端凝雪透紅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時露。鼻若羊脂巧工奪,眸似秋水透藍更勝納斯湖。黛眉一雙細作鶲雀羽,抬頭淺笑醉得人心愁緒頓然無。
“是你……”馬皇後訝然。
那仙子緩緩行來,回道:“是我。”
馬皇後力抬右手,停在半空裏,指向那仙子問道:“你不是已往瑤台複旨?卻為何去而複返?”
須臾間,那仙子已來至榻前,納了馬皇後手腕,一麵於榻前的方杌上落了座,一麵輕言回:“還不是姐姐您的緣故?我本已到達昆侖,欲至瑤台,卻被那‘一念門’所阻,而不能入。”
馬皇後聽聞,一絲苦笑,和言相問:“仙子因門所阻,未能如願,卻為何怨罪本宮?”
“姐姐不知,想入那玄門,須憑花王與木尊二令才可放行。而這花王令就生在您這將指上。”仙子言語間輕輕翻過馬皇後的手掌,隻見馬皇後將指首段關節正中,竟有一顆魚目大的紅痣。“若無此令,即便是千軍萬馬,也休想衝撞那玄門半分。無奈,妹妹隻得回頭,再請姐姐與我同返瑤台。”
馬皇後胸中似有鬱結難舒,卻道:“非是本宮不肯助你,隻因本宮自上次與你相見之後,這身骨就越發不經勞動,而今更是寸步難移了。”
仙子淡然一笑,道:“姐姐隻管隨我去便是,從此將再無這般勞苦。”
馬皇後問:“但不知這一去,幾日能回?”
仙子聽她這樣問話,竟笑出了聲來:“姐姐可還記得妹妹百日前所贈之言。”
馬皇後眉頭頓鎖,微閉雙眸,耳畔竟回響起那日魂遊西之時,仙子所贈啞迷:棍打絳紗汝當死,心造數本如此。應知生負使命來,死後魂歸仙子。
此言剛落,仙子的話又起:“而今那絳紗籠玉早被頑童棒落凋殘,姐姐命主之神很快便無仙葩所依。此乃定數,姐姐豈能違背?”
馬皇後搖頭一笑,道:“仙子真會笑,那花王一直長在我坤寧宮大殿之內,數年來生得異樣繁盛,何來頑童棒打?”
仙子亦是一笑,解道:“敢問姐姐,你宮中之花從何而來?”
“自我王舊邸對麵關帝廟中移栽而來。”
“那花王靈根深藏廟中沃土,豈是你宮中盆器能容?殊不知,姐姐當年移入這宮中之花,用的不過是區區分根之法,取次而未得主。而今那廟中花王真身已是斷骨殘骸,隻怕你那盆栽之物也將來日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