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道是“寧作崩巒氣自弘,視死如歸真英雄!”韓檢校倒地之時,順手打轎架上抓過一串銅鈴,徑朝一凶徒腦門砸過去。那凶徒因疏於躲閃,當即顱骨碎裂,魂飛魄散。隨後,他又雙手撐著身後的山壁,生生將那半碎的車轎反踢回去。一人始料未及,被斜身撞向路邊深穀。旋即,隻見那人揪著一簇短樹,身掛崖壁連聲驚叫。
韓檢校轟然倒地,口鼻淌血,眼望賈氏上了山道,這才漸漸閉了雙眼。
一番周折過後,賈氏已懷抱嬰孩逃至半山。相距雖遠,可那凶徒頭目卻仍能望見其身影。正當那人欲舉步追來時,卻頓覺右腿被死死絆住。待其朝地上俯視而去,才發現賈氏乳娘正以一隻獨臂死死緊勒其腳踝。凶徒暴怒,再次揮起鋼刀,朝其肩頭猛砍而去,其凶殘之態,與豺狼無異。
老婦人一聲慘叫,當即甩頭猛朝其腳踝後方的筋骨咬去。隻見那人額頭上青筋驟漲,仰麵號叫。
“老子砍了你這老胡狗!”他一麵淒啼,一麵提刀朝她猛刺而去。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接連三刀下去,非但未見那婦人鬆口,反倒致其痛下死口,硬是打他腳脖上扯下一塊肉來。當即痛得這凶徒額前血漲,口眼移位,抻著脖子殺豬似地嘶號。
極痛之中,他又朝老婦人瘋砍一通,終至其氣絕而亡方肯作罷。而後,又癱坐在地,縱刀挑了她的腰布,緊緊勒住傷口。複又抬起另一隻腳狠朝那屍身蹬而去,欲將她再剮一遍而不足惜。
這一刻,他轉頭望向山林,賈氏已不見影蹤,卻聽聞打路邊崖壁上傳來呼救之聲:“聶頭兒,救我!聶頭兒……救我!”
“奶奶的,一群廢物。”他一麵痛罵,一麵奮力撐起身來,拖著那條殘腿挪移過去,終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將那人拖上崖來。
二人各扯麵罩,癱坐崖邊一通喘息,這時方見其真實嘴臉。
獨那個被喚作“聶頭兒”的殘腿惡徒。虎背熊腰坐如梟,立身當有八尺高。豹鼻鷹眼蛤蟆口,頰若黑猿三寸毛。
二人喘息片刻,又聞其提刀斥令:“快追!那賤人不死,難向指揮使大人交差。”著,便伸手搭向身旁那人肩膀。
那人得令,立馬攙他起身。一麵擔起他那條粗壯的手臂,一通嘟噥:“為了殺個女人,害得十幾個兄弟送命。真不知這娘們兒哪裏得罪了他……”
“你懂個屁!”那殘腳的家夥罵道,隨之又是一通呻吟,“她若不死,姐豈能獨大?”
聽他一,那人搖頭一歎,道:“這些娘們兒鬥法,倒比咱爺們兒還狠。”
……
話另一頭,不知不覺,那賈氏懷抱嬰孩已在這深山老林裏奔逃了大半個長夜。層林之內,總會隔三差五傳出陣陣鳥雀驚鳴,間或伴著山中野狼淒號悚然入耳。
月光照進叢林,但見賈氏臉上已被樹枝刮得傷痕累累,身上的衣裙也已破爛不堪,唯有那懷中的嬰孩倒還睡得恬靜安然。
身處荒山野嶺,如置煉獄。此刻,賈氏能見的光亮,隻有那密林梢頭一點月色和懷中那錦襴上時隱時現的螢螢之光。這一夜,賈氏之心如在魔窟裏掙紮,更似在炭火上煎熬。她努力壓抑萬千恐懼,欲哭卻不能發出聲兒來,生怕驚了沉睡的嬰孩,更怕招來那林中野獸。
回想此前種種遭遇,自然心悸難平。然而,為了懷中這弱的生命,她自知應當振作才是。
有道是閻君索命不由人,使得陰魂死糾纏——隻是稍適片刻,林中不遠處竟又傳來兩個凶徒的動靜。舉目望去,隻見聲響之處正有兩團火光朝這方晃動而來。
賈氏驚慌舉步,轉頭朝前奔去。可沒出得三五步,便被一束亂藤絆倒在地,頓時驚得懷中嬰孩哭聲乍起,也隨之驚動了身後的凶徒。
那二人聞聲,便是一通呼呼喝喝,急得賈氏硬是掙斷了腳下的藤蔓,起身拚命奔逃。
溝溝坎坎不知跑了多少路,兜兜轉轉不知身在哪座山。
這一程下來,已到了五更。賈氏已然跑斷了腿,也痛斷了腸。本想繼續逃亡,卻又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如再向前,定會墜下萬丈深淵。
抬頭看,前無去路;欲回頭,退路無門。賈氏頓覺心如死灰,整個身子就如同河泥一般癱在地上。此時再看她,頭上的羽冠早已不見了蹤影,及腰的長發也已散亂不堪,一雙赤腳血肉模糊,一張花容血淚斑斑。
喘息之間,她緩緩掀開錦襴一角,含淚望著那嬰孩紅潤的臉兒,卻見那孩子正翹著嘴兒靜靜望著她。賈氏扶起嬰孩的額頭緊緊貼在臉上,淚珠子如同斷了線一般,一滴接著一滴打濕了錦襴。
然而,才享片刻寧靜,那孩子再次啼哭。正當賈氏準備給那嬰孩哺乳之時,竟瞧見五步之外一條黑身長蟲正在死死盯視著她。那長蟲身有一丈,粗如杯口,鱗片黑得發亮,一邊吐著紅芯,一邊朝她慢慢靠近過來。
賈氏慌忙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慌亂中從身邊摸過一根木棍,一麵指向蛇頭以作抵禦,一麵委身後退欲作逃避。眼見這母女倆離懸崖越來越近,竟聽得前方響起了喝彩之聲。抬頭望去,正見那兩個凶徒三步之外拍著巴掌狂笑。旋即,隻見那瘸貨抻起嗉子朝那長蟲喚道:“好畜牲!給老子狠狠咬她!”
見他那副德行,賈氏眼中現出無邊切恨,沉聲罵道:“禽獸不如的東西!”
可那二人聽她這一罵,反倒越發來了興致,笑態也越發猥瑣不堪。
世人常言: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此獸性倒是頗招畜牲傾慕,更引那毒蟲抬愛——正值二人仰麵大笑之際,那長蟲突然轉頭,身軀頓時彈起,徑直朝那瘸貨麵部飛射而去。瘸貨未及閃躲,左眼正著蛇口,頓時被咬得滿地打滾,痛不欲生。
突見那般情形,另一個凶徒頓時被驚得六神無主,連鋼刀從手中脫落也未察覺,隻是一個勁兒圍著那瘸貨團團轉,連聲喚著“聶頭兒”。
隻是眨眼的工夫,那“聶頭兒”已被長蟲纏了脖子,出氣受阻,進氣更難,一張臉憋得青筋暴起,色如浸了狗血一般,紅裏透著一片黑,黑得又似一塊磚。
翻滾之間,他趁機摳住那長蟲兩腮,試圖掰開其口,也好促使它痛快來個“龍吐珠”。然而,任憑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見那蛇口張開分毫。情急之下,他打身旁摸起鋼刀,橫刀遊刃朝蛇頸割去,竟未料這一刀下去,頓使長蟲一陣痙搐,將他整個烏珠叼了出來。
此番炸顱之痛實難臆揣,那般慘態更教人不忍直視。隻他又是一串刺耳的慘叫,猛地揮手將那蛇頭拋下懸崖。與此同時,一隻獨眼卻望見賈氏抱著嬰孩正欲舉步脫逃。於是,他一手按住眼窩子,另一隻手直指賈氏,朝那個已然呆若木雞的手下連哭帶喝道:“殺了她!”
這一喝,頓將那人驚魂招回了軀殼。他忽地轉身,一把揪住賈氏長***起巴掌就是一記耳光。賈氏躲閃不及,生生被了個趔趄,險些墜下崖去。
此刻,懷中的嬰兒也哭得更加淒苦。
可那畜牲聽聞孩子啼哭,非但未生半點憐憫之心,反倒如同凶狼惡狗一般猛撲過去,再次薅住賈氏頭發,將其死死摁在地上。賈氏探出一臂,欲想掙紮而起,卻被他以膝蓋碾住臂彎,並伺機奪過孩子,猛地將其甩向崖下深淵!
“還我孩兒!”賈氏頓時血目圓瞪,已然心碎瘋魔,而胸口卻再次招來那畜牲猛然一踏,頓時鼻口嗆血,險些背過氣去。
一想孩兒慘死,賈氏萬念俱灰。再望向那畜牲一臉猙獰,就算將其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於是,她趁勢死死抱住那畜牲的一條腿,猛朝崖下一翻身,二人當即墜下深淵……
賈氏之命,堪令人憐。論出身,本是皇族;問歸宿,卻葬荒野。二十二年芳華,僅如曇花明滅一瞬間。然而,命中造數終屬意,縱使百般掙紮也是徒然……
言到於此,隻留作者一首《香魂歎》,以作憑吊:
寥寥清福太傷神,偏偏濁禍不由人。
金枝貴至千萬貫,青賤作三五文。
東君有心施憐雨,西風無意布行雲。
仙葩飲淚愁苦果,凡胎泣血祭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