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二回 天界寺帝王詢夢兆 毗盧閣宗泐話寶錦(2 / 3)

朱元璋立於石階之下,朝閣門內仰望而去,最先入目的便是那佛堂正中高坐的三尊如來金身像。

早年身寄佛門的他深知那三佛謂何:居於正中的便是毗盧遮那佛,乃世如來“自性像”,世稱“真身”;其左是如來的“受用像”,又稱“報身”;其右則是其“變化像”,複曰“應身”。

眼望三佛,朱元璋自覺合十雙手欠身三拜。正當他拜畢之時,那木魚之聲也隨之而止,接著,便打佛堂裏傳出一位老僧的吟詠來:

一夜東風扣佛門,青燈候盡已是晨。

僧寮本非龍棲處,來者必是尋夢人。

那詩中之言,頓時撩動了朱元璋心弦——雖曾寄身佛門數載,卻從未見過這等高僧,想必今時定是真佛前來點化於他。

於是,他趕忙拾級而上,奔至廟門前。立身時,就如同當年僧模樣朝佛堂內躬身一拜,垂首相訴:“我佛大悲,聖僧大智,弟子如淨前來告罪……”

這“如淨”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時的法號,僧者皆知。

“尊駕而今已成定國安邦之誌,世受萬民擁戴,試問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頭望時,隻見那和尚正麵朝如來真身,背朝他穩坐蒲團之上。

然,此般漠視之舉非但沒有觸怒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個高堂下伏過的稚子倍生懺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圖治,下歸心,不惜以殺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琅琅大笑。旋即,但見他緩緩站起身來,轉身朝朱元璋走來。

朱元璋定睛相望,隻見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寬體胖,雙耳垂肩。一對濃眉黑如毫穎,雙目之神燦如彎月,眉心裏長著一顆“吉星痣”,儼然就是一尊活佛。細看形色,便知他應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馬皇後與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師”,俗姓周,法號宗泐。

笑聲盡時,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麵前,隔著門檻,一邊朝朱元璋伸手引領,一邊慈眉笑:“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紂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見宗泐向他攤開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將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傾訴:“可弟子近日卻常招惡魘纏身,怪力亂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搖頭一笑,引其入了門來。一邊朝一側僧堂走去,一邊道:“所謂夢魘,多是神迷所惑,與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舉步之間,二人已入僧堂。

卻像是早已預知有貴客到訪,僧堂窗下的羅漢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擺好了別致的茶器。床邊探手可及之處,放置著一個炭爐,上頭坐著一隻砂銚子,銚嘴處已見縷縷蒸氣嫋嫋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於羅漢床東側落了座,轉身打爐上提起銚子,一麵泡茶,一麵笑:“此物乃貧僧雲遊烏斯藏之時,於那茶馬古道所拾的過往茶商遺散之茗,貧僧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駕可願嚐否?”

這高僧果如馬皇後所——言行慎緩。區區一盞茶,既然喚作“身是苦丁”,又何來的“五福”呢?此中玄虛,必有深意。看來,欲問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於是朱元璋盡力壓住滿心急訴之事,笑:“弟子當年挨餓之時,就是那草根樹皮也曾瘋攮過,如此難得之物,弟子嚐之甚幸。”

宗泐點頭笑應:“常聽聞尊駕雖已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卻依舊如庶民樸素。今日一見,果非虛傳杜撰之。”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師過講。庶民溫飽尚有不足,弟子豈可貪享紈絝與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點頭致意,“國有此君,眾生福也。”罷,便將沏好的茶水雙手奉上。

朱元璋接過茶盞,回敬一笑,正欲飲時,但聽宗泐開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聽下話,“此茶當分五口飲之才好。”

朱元璋聽聞,笑問:“難不成,這便是大師將此茶喚作‘五福’的緣故?”

宗泐笑而未語,隻管抬手請茶。

朱元璋會意,捧盞近口,隻覺茶香清新緩緩沁入心脾,又見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現陶醉之色。一番輕嗅,緩緩入口,卻頓如吞了黃蓮一般皺起眉頭連連叫苦。

宗泐開懷大笑,慢條斯理地問道:“可有尊駕身世之苦?”

這一問,直抵帝王五內。一時間,原本荒蕪之心,頓如風濯雨潤百感叢生。漸漸地,一股莫名的酸觸竟似草尖兒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滿心頭……也湧上了雙眸。

但見其含著淚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愴然之氣,滿麵愁苦頃刻化作霽月光風,笑淚相織複飲下第二口。

宗泐再問:“可是還苦?”

“苦。卻又異於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暢然一笑,隨後又痛飲了兩口,宗泐又如斯問了兩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連同杯底的茶梗一並抿入口中,終了依舊爽然叫苦。見茶盡杯空,宗泐複又開懷大笑,問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開懷大笑:“痛快!痛快……”他一邊痛快作答,一邊雙手叩捂顏麵痛快抹去兩眼淚花子。

宗泐隨之長舒一口氣,推心笑:“佛祖雲,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和那五陰熾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駕均已痛快嚐過,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為何?”

聽這一,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內俱敞。當即回應:“依此生從來至去之序,當隻剩‘老、死’二苦,還有……困惑之苦。”

宗泐點頭,深表認同:“人之於世,從生到死,諸事看不開,各種困惑便會相伴始終。試問尊駕,至於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則生憂,憂則生惑,惑則迷心,心迷則神亂呐……”宗泐著,又提壺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駕可是為解那夢魘而來?”

“正是。”隨後,朱元璋將那個令他不寒而栗的夢境與宗泐盡述了一番。宗泐聽時,眉頭若有所思。然而聽其述畢,隻釋然一笑。

朱元璋誠心求解:“方才得見大師,弟子更知那夢絕非無稽幻象,亦非憑空之兆。故而,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宗泐靜靜點頭,問道:“尊駕可知那夢中所現之神鳥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從未見過如此雙瞳神雀。大師博學古今,想必應有所知?”

宗泐道:“尊駕應知《尚書》所述“後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點頭相應。

“依尊駕適才描繪之相,此鳥應是當年那九烏之一,因其雙目之中皆生雙瞳,故稱“重明鳥”。”

“重明鳥?重明——難不成是預示來日將會出現兩個大明?”朱元璋妄揣於此,頓生惶惑,不免自語,“難怪夢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隻有知,尊駕萬不可憂心自擾。”宗泐忙作慰解,“此鳥現身,另有他也未可知。”

“還請大師作解。”

“話昔時那金烏身中後羿之箭,幸被我佛收於座下清修佛法,曆數萬年劫渡半化佛身,常遊四海,遍傳佛音,佛曰‘妙聲鳥’,並賜佛號‘歌邏頻伽。’傳其曾寄於堯帝廟堂,護佑社稷。後世賢君舜帝之目亦生雙瞳,便為此佛轉世之身。”

朱元璋聽罷,頓時轉憂而喜,急問:“如按大師所言,此鳥現身當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轉問:“尊駕可知,那神鳥所現之山何名?”

“名喚‘覆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