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見狀,滿臉錯愕地問到:“你是何人?”
少年莞爾一笑,誦得一首詩謎:
【勸君莫問厶兒身(),一紙名帖火中文。
我將萬念付滄海,換個清靜了無痕。】
那胡惟庸聽得一知半解,蒙昧之中若有頓悟。這時,那少年竟收了雲磬,轉而將另一隻手伸給他,淡然招呼:“走吧。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累負恨仇萬萬千,原來無一悟。”
少年的話音剛落,隻見打那皇宮西北方的覆舟山上射出一道光。光芒之亮,刺得眾鬼慌忙掩目閃躲。
卻那光芒之中,竟幻化出一隻神鳥來,其身如鳳,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
那神鳥口中銜著一塊金光四射的寶錦,徑直朝社稷壇俯衝而來。在離地三丈之處之時,朱元璋終於看清那神鳥模樣:此鳥頭長彩纓,雙目之中各生兩個金瞳。且它雙翅一振,生出縷縷清風,可使昏寐之人漸醒,可致心中雜念頓散。
神鳥側身轉頸之時,口中所銜之錦隨風招展,方見那竟是一塊錦襴。那萬道金光竟是從錦上所繡的回鶻(4)文字裏射出,甚為奪目。
因而,神鳥飛處,金光普照。待其在壇上盤旋而過,那個誦經的少年連同遍地鬼魅竟頓如風吹塵砂瞬息散去,亦如走帕拭水消失不見。
隨後,周遭那四座欞星門也瞬間立回了原位。
再看那神鳥口銜寶錦又於皇宮上空盤旋一周,以致宮中火光頓熄,霄上黑雲盡被抹去。很快,便萬象如初。
然那神鳥並未飛回覆舟山,而是銜了寶錦徑直朝西方而去。社稷壇上,隻剩下那十八盞燦若啟明的蓮燈。
眼見燈花搖映,朱元璋分明聽見打金陵城西的界寺傳來一通晨鍾。
……
色初曉,殘月如鉤。
偌大個宮殿依稀隱現於穹隆之下。伴隨兩聲烏啼,顯得愈發陰森凝重。
再過個把時辰,即是早朝。
坤寧宮(5)內,暖閣。
此時,隻見寢帳之外,十來個宮婢個個身影匆促。他們端麵盆、抱盂罐、托帕子、捧龍袍……已然忙作一團。
“各家兒的蹄子都麻利著點兒。”
使令的是個年輕太監——尚衣監掌事公公。他大氣兒都不敢喘,一邊掐著嗓子叨促,盯著鼻子尖兒下往來的宮女,一邊還得豎著耳朵傾聽帳內的動靜。
“朱福……”
帳內傳來一聲躁喚。那腔氣雖是渾實,入得耳來卻見虛軟。
而這一喚,卻如在那太監後腦勺上抽了一巴掌。隻見他“咻”地旋足,躬下身子,朝裏頭應了聲“豎奴在。”他嘴上雖在應承,眉眼卻朝眾宮婢遞了一招厲色。其食指嫋嫋向後一撩,那宮婢便識相地退到身後列隊。
見眾婢俱已準備妥帖,他才畏首鑽入暖閣的珠簾。
朱福十分心,生怕因些許慢待而觸怒雷霆。且看他欠身扣腹,一副內急模樣。行進中,竭力提著聲氣,悅聲喚了“皇上”二字。話音落時,已溜至龍榻前。待其乖顏怯目地瞧去,但見足踏上一雙赤腳——那正是朱元璋,他正手拄雙膝,撐身坐於龍榻上。此時,膝上的指頭正在頻頻顫抖,雙臂之態亦顯得力不從心。再望上瞧,隻見他身上睡袍半袒,已被汗水浸得一片透濕,胸中之氣起伏頻促。打耳根處,兩條汗河正順其頸窩緩緩向下淌落。而那須髯早已濕作雨中牛毛,鬢頭亦成了垂露的白草。不難看出,一種無法名狀的驚悸正從他眼窩裏滲出,並沿著額際的每條皺紋在其臉上漫延。
在朱福眼中,他已不是初次目睹這般龍顏。對於眼前這副窘色,其中緣由,他也能猜中一二。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帝王此等落魄之象,視者即罪。這會子,叮囑自個兒的耳朵和嘴巴都機靈些,這才是保全之舉。於是,他立馬不露聲色地欠下身子,目光順著鼻梁骨紮向腳尖兒,靜候主子吩咐。
很快,朱元璋便開了口:“傳命毛驤(6),速往界寺,請宗泐大師來見。”
“且慢……”
朱福一個“諾”字還未出口,暖閣一側就傳來一聲婦人止令。朱福聽聞其聲,欠身退了一步。隻見那人雖是一身素袍,但儀態不失端莊,行色也沉著冷靜。
此人乃是朱元璋正室,大明國母馬皇後。欲知其風華,且觀作者一首《碧牡丹·繪題孝慈》以述其容:
雲鬢月弓眉。中滿(7),彩霞飛(8)。林中紅粉(9),眸轉神光生輝(10)。年上平川(11),壽上平湖水(1)。丹唇映皓齒。賓蘭醉(1)。窗籠(14)玉珠(15)垂。盛如洛陽花美(16)。娉若此花(17),便為萬芳之魁。然知富貴,望穿風和雨。輾轉百千回!
她手上搭著一塊帕子,緩緩走到朱元璋身旁,一邊輕撫其背,一邊輕拭他額上汗珠,進言道:“皇上,此行不宜派毛驤前往。”
聽這話,朱元璋一頭霧水。
馬皇後望他靜靜一笑,輕聲解釋道:“這毛驤身為親軍督尉府校尉,幾年來,屠戮無數。且日前誅滅胡惟庸一黨,已致塗炭過重……”
“塗炭過重”這四個字似是戳了朱元璋軟肋。隻見他神情驟變,目光裏迸出一股怒火。可馬皇後卻似對待孩童一般,衝他慈顏一笑。一邊摸起朱元璋的手掌輕拭其手心的虛汗,一邊輕言細語道:“佛門淨地,若求高僧開示,怎可派個滿手鮮血之人前去汙了廟門?”
朱元璋聽聞這席話,望其雙眼回味片刻,又將滿胸怒氣從鼻子泄了出去。沉思片刻,他翻手在馬皇後手上輕拍一下,道:“也罷,還是朕親自前往。”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皇上……”馬皇後急忙喚住他。
朱元璋回過頭,但見馬皇後滿目笑意,上下瞧著他。他不明其意,低頭打量了自己,這才發現尚未梳洗,且還赤著雙腳。
見朱元璋返回龍榻端坐,朱福朝簾外的宮婢們作了個手勢,隨後他們魚貫而入,開始為皇帝梳洗。此時,朱福也很適火候地湊過去問了句:“皇上,那今日早朝……?”
當時,朱元璋正含著一口漱口水,聽得朱福這一問,他腦海中頓時閃現出夢境中那百官棄他而逃的畫麵。於是,他狠狠地朝著宮婢懷中的盂罐裏吐了一口,語氣裏潛著一線含而不露的氣惱回道:“依時在奉門(18)外候著!”
“諾。”
“記清楚,是門外!自今日起,百官皆在奉門外聽政!”
“遵旨。”朱福連聲應下,語氣中買著乖,也討著巧。“皇上,今日社稷壇朝祭大典……?”
這一問,頓如火棍捅了朱元璋煙灶,當即大罵:“狗奴才!”他抬腿就是一腳。
這一腳來得太急,朱福壓根就沒有絲毫心理準備,頓時被踹得個人仰馬翻,就如一隻仰麵之龜,四肢倒騰了半晌才翻滾起來。這一腳也驚得那些宮婢魂飛魄散,一幹人等連同朱福紛紛慌手亂腳地跪倒在朱元璋的麵前。隻見他伏在地上,連連叩頭,碰得地麵咚咚作響,慌聲哀求:“豎奴該死!豎奴該死呀……皇上息怒,萬不可因為豎奴失言氣傷了皇上龍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