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這篇文章,還有後麵許多文字的時候,我一直一人孤獨地生活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裏。它是我親手建築的,坐落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鎮的瓦爾登湖岸邊。在木屋的四周,一英裏內都沒有人煙,我僅僅靠我的辛勤勞動來養活自己。我在湖畔住了兩年零兩個月。現在,我又步入文明社會,成為一名過客了。

倘若不是鎮上的居民特別好奇,並且詳盡地來打聽我的生活方式,我原本不會這樣魯莽地拿自己的私事來吸引讀者的注意。有些人認為我的生活方式有點古怪,雖然我根本不覺得古怪在哪裏,隻要一想起以前我的那些境遇,我就覺得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而且十分合理。有些人問我在那兒吃什麼,是否會感到寂寞、恐懼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另外一些人則對我的收入很好奇,想知道我的收入中哪一部分捐給慈善事業了。還有一些生活在大家族裏的人,想知道我領養了幾個窮苦的孩子。所以當你看到我在本書中對這類問題進行答複的時候,我懇請那些對我毫無興趣的讀者,請你們予以諒解。很多書,都不用第一人稱的“我”字,而本書用,這本書的特點就是“我”字用得非常多。實際上,我們經常忘記了這點:不管什麼書,其實都是以第一人稱在講述。倘若我的閱人之深能比上我的自知之明的話,那麼我就不會在這裏口若懸河地暢談自我。遺憾的是我閱曆不深,所以隻能局限在這一個主題裏了。但是,我希望每一個作家不僅僅描述他聽來的別人的生活,還希望他遲早能簡單而真誠地寫下自己的生活,就仿佛他從遠方寄給親人的信一樣。我覺得假如一個人生活得很真誠,那他一定是生活在一個很高遠的地方。或許以下章節的文字,會特別適合生活境況貧寒的學生。至於其他的讀者,我想他們是會各取所需的。因為,畢竟沒有人會強迫自己為穿上大衣而把不合體的衣服撐開一道道裂縫。隻有適合自己的文字,才能對一個人有用。

我所要講述的事情,與中國人和夏威夷島人無關,而與你們——這些文字的閱讀者有關,與住在新英格蘭的人們密切相關。這些事情還與你們的生活境遇有關,尤其與生活在這個時代、同鎮居民的外部生活條件或者環境有關。生活在人世間的人們,究竟以怎樣的姿態生活呢?大家生活得如此悲慘是否有必要呢?這種生活是否還有改善的可能呢?我在康科德鎮曾涉足過許多地方:商店、辦公室、田野,我感覺這裏的居民都好像在贖罪一樣,辛苦地履行著上千種令人驚異的苦役。我以前聽說過婆羅門教的教徒,坐在熊熊的火焰當中,盯著太陽;或者在烈火之上,頭朝下倒掛著身體;或者扭頭望著青天,“直到他們身體變得僵硬,沒有辦法恢複原狀,而且由於一直扭頭看天,所以除非是液體,否則什麼食物都不能進入胃裏”;或者用一條鐵鏈,把自己牢牢地束縛在一棵樹下,終生不得解脫;或者如毛毛蟲一般,用他們的身體來測量帝國遼闊的土地;或者單腳立在柱頂上——但是啊,就算這種有意為之的贖罪苦行存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見得比我每天看到的景象更難以置信,更讓人心驚膽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所完成的十二種苦役與我的鄰居所從事的苦役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麼,因為他一生也就十二種苦役,做完就結束了,但我從來沒見過我的鄰居們殺死或捕獵過一隻怪獸,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做完任何苦役。他們也沒有像伊俄拉斯這樣地對待赫拉克勒斯忠實的朋友——它會用一塊滾燙的烙鐵,來烙印九頭怪獸許德拉的頸根,要知道那種怪獸被割去一個頭之後,在原來的位置上會再長出一個頭來的。

我認為年輕人,即我的同鎮人,他們的悲慘在於生下來就毫無懸念地繼承了田地、房子、糧倉、牛群和農具。放棄它們遠比得到它們難多了。假如他們降生在廣闊的牧場上,讓野狼哺乳把他們養大或許會好些,這樣他們就能夠看清:自己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辛勤勞動,究竟是誰把他們變成了土地的奴隸?為什麼有的人能依靠60英畝田地的供養安然享受生活,而更多的人卻命中注定隻能啄食塵埃呢?為什麼他們剛剛降生到這個世界,就得開始準備自挖墳墓?他們被迫過不了人的生活,被迫來推動這一切,鉚足了勁兒地做工,盡最大的努力把日子過得好一些。我曾遇到過許多令人同情的靈魂,他們被生活的重擔壓得苟延殘喘,拚命地呼吸,他們在生命的路上拚命地爬著,去推動他們眼前的那個75英尺長,40英尺寬的巨大糧倉,以及那個極其肮髒的奧吉亞斯牛圈,同時還要推動上百英畝的土地,耕地、草原、牧場,還有森林!還有一些並沒有繼承祖上產業的人,盡管他們沒有這種世代相傳的、毫無理由的磨難,但也得為供養他們幾立方英尺的身體,委曲求全地生活,筋疲力盡地工作。

人就是在這麼一個大錯之下勞動。人體的強壯健美,在生命大半的光陰之中,很快地被犁頭耕進泥土,化作泥土中的肥料。如一本經書中所說,一種若有若無的、不確定的、通稱為“必然”的命運操縱了人們,他們辛苦勞作之後所累積的財富,會被飛蛾、鐵鏽和黴斑一步步地腐蝕掉,並且會招來撬開箱篋的盜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愚蠢的生命曆程,人們生前倘若迷糊,到離開這個世界前,會明白的。傳說,杜卡利盎和彼爾奉神的旨意創造人類,是通過把石頭扔到身後去才實現的。詩曰:

此後人類便成為硬朗之物,

縱然千辛萬苦,

人們於此處得以求證。

又如羅利豪邁鏗鏘吟詠的兩句詩而言:

從此人心堅硬如鋼,

勞其筋骨,證明我們的身軀本是岩石。

這真是無比盲目地遵從錯誤的神意了。把石頭從頭頂扔到背後之後,也不瞧一瞧它們會墜落到何方去。

大多數人,即便是生活在這個相對自由的國土上的人們,也都因為愚蠢和錯誤而承載著無盡的憂慮,忙著幹不完的粗活,從不停下來采摘生命的甜果。他們的手指因為操勞過度而變得粗笨,甚至已經顫抖得過於厲害、早已不適合采摘果實了。確實,辛苦勞作的人們,日複一日地勞動,抽不出空閑來真正地完善自己;他沒有辦法維持人與人之間勇敢堅毅的關係;一到市場上,他的勞動毫無意外總是被貶低。除了埋頭做一台機器外,他沒有時間去做別的事情。他怎麼能醒悟到他是愚笨的呢——他是靠著他的愚笨而活下來的——但他不經常費盡心思地思考嗎?在評判他之前,我們先要無償地讓他吃飽穿暖,並用我們的爽心之物來使他恢複精力。我們天性中最高尚的品質,就像果實上的粉霜一樣,是隻能小心翼翼地嗬護,才能保全的。但是,人與人之間就是無法如此溫柔地相處。

如我們所知,讀者當中的有些人是貧窮的,覺得生活艱辛,有時候,甚至被壓迫得可以說幾乎窒息。我相信在本書的讀者當中,有些人肯定為那已經吞咽下肚的所有飯菜,以及迅速磨損甚至已經襤褸的衣服付不出錢來,好不容易忙裏偷閑,才能讀到這幾頁文字,還是從債主那裏偷偷擠出來的時間。顯而易見,我的觀察力已經在歲月的累積中被閱曆磨礪得敏銳了。你們這些人過的是如此卑微、暗無天日的生活啊!你們時常猶豫不決,期望做成一筆生意來還清債務。你們陷入一個十分古老的泥潭中而無法自拔——拉丁文所說的aes alienum,即在別人的銅錢中——有些錢幣的確是用銅來鑄造成的,而就在別人的銅錢中,你們生,你們死,最後被埋葬;你們許諾明天還清,再一個明天還清,直到在今天死亡,債務還未了結;你們祈求他們的開恩,乞討他們的憐憫,請求他們多幾日的照顧,千方百計總算沒有入獄;你們麵不改色地撒謊欺騙,阿諛奉承,投票參選,把自己收縮進一個安分守己的硬殼裏,或者吹捧自己,裝出一副虛假的、沒有實質內容的慷慨和大方的模樣,這才取得你們鄰居的信任,準許你們為他們製鞋、做帽子,或縫製上衣,或製作馬車,或為他們代買食品雜貨;你們為了將來患病的那天存錢,準備未雨綢繆,結果反而在存錢這事上把自己累病了。你們把錢塞在一隻舊箱子裏,或者塞在灰泥之後的一隻襪子裏,或者塞在更安全的磚砌的銀行裏。你們絲毫不管藏在哪裏,藏了多少,也不關心那數目是如何之少。

有時我很奇怪,不禁要問,為什麼我們如此輕率,竟然建立了野蠻的奴隸製度。奴役了南北方奴隸的奴隸主們,是如此的殘酷和冷漠。一個南方的監守人是陰險狡詐的,而一個北方的監守人比他更加毒辣,當輪到你們自己監守人時,那才是最卑鄙的。談什麼——人的高尚!看大路上趕馬的車夫日夜兼程地向市場趕路,在他們的心裏,有什麼高尚的思想在激蕩呢?他們的職責無非就是給驢馬喂草飲水而已!與運輸的牟利比較起來,他們的命運又算什麼呢?他們不就是在給一位忙碌的紳士趕驢馬嗎?他們有高尚可言,有不朽之說嗎?他們整天低眉順眼,忐忑不安,一點也不高尚、不朽。他們隻看到自己所從事的職業,知道自己被限定在奴隸或囚徒這種圈子裏。同自我認知相比較,公眾輿論這個暴戾的國王也顯得軟弱無能、不堪一擊。一個人對自己的評價,決定了此人的命運,預示了他的歸宿。倘若要在西印度的州省中暢談心靈與想象的自我解放,威勃爾福司在那的話會說些什麼呢?我們再想一想,這片大陸上的女人們,她們編織著梳妝用墊,以備臨死之日用,然而卻對自己的命運從未認真考慮,仿佛蹉跎光陰並無損於永恒。

大多數人過著沉悶絕望的生活。所謂的聽天由命,正是這種習以為常的絕望。人們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村莊,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精神中尋求安慰。甚至在人類所謂的遊戲與娛樂背後,都暗藏著一種固定的、無意識的絕望。兩者中不再有樂趣可言,因為工作之後才能享受到樂趣,但智慧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去做絕望的事情。

當我們用教理問答法的方式,來思索什麼是人生的宗旨,什麼是生活的真正必需品,以及生命的意義時,看起來人們好像還曾經過一番謹慎的思考,才選擇了這種共同的生活方式。因為相比較其他而言,人們更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實際上他們也很清楚,他們別無選擇。但是生性清醒而健康的人都明白,太陽亙古常新,晨升暮落,放棄我們的偏見,永遠不會太遲。無論傳統的思想與行為方式是多麼地古老,除非經過一係列證明,否則都不可輕信。今天眾人都齊聲附和或者認為默認無妨的真理,或許在明天,就會變成一縷虛無縹緲的輕煙,而恰是這謬誤的輕煙,還被有些人認作是能給大地帶來一陣滋養雨露的烏雲。老人說你辦不到的事情,你嚐試了一下,然後你發現你能做到。老人有舊的處事準則,新人有新的一套方法。古人不知繼續添加燃料,便能使火焰經久不滅;新人卻知道,把一點幹柴放在水壺下麵,還有空閑像迅疾的飛鳥一樣圍繞著地球旋轉。正如諺語所說:“氣死老家夥”。老年人,雖然年紀一大把,卻未必有足夠的資格來做年輕一代的導師。因為他們雖然從生活中收獲不少,卻也損失很多。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質疑,即使是最聰明的智者,活了一世,他又能領悟到多少生活的絕對真理呢?實際上,老年人並不能給予年輕人什麼特別重要的忠告。他們的人生經驗如此的支離破碎、零零散散,他們的生活經曆如此的慘痛和失敗,他們必須知道這種失敗都是自己釀成的苦果;或許,他們還殘留著一些信心,雖然這與他們的經驗背道而馳,隻可惜他們已經不像他們以前那般年輕了。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將近三十年,還從沒有從長輩們那裏聆聽到一個對我有價值的字,或者是真誠的建議。他們什麼也沒告訴我,或許他們也不能告訴我什麼有價值的想法了。這就是生活,一個很大部分我都沒有經曆過的人生試驗。老年人經曆過了,但對於我來說沒有幫助。倘若我獲得了我認為有價值的經驗,我肯定會想:我的導師們可從沒有提起過這條經驗呢!

有一個農民對我說:“你隻吃素食是活不了的,因為素食不能供給骨骼生長所需要的營養。”這樣他每天都很虔誠地奉獻出他的一部分時間,用來獲得能供給骨骼所需的營養;他一邊說著,一邊跟著耕牛在後麵走,讓這頭正是用植物供養了骨骼的耕牛,破除一切障礙,猛拉著他和笨重的木犁不斷地前進。某些事物在某些場合確實是生活的必需品,例如對最無助的病人來說;而在另一些場合,某些事物則被看做是奢侈品,再換一個場合,又成了不為人知的東西。

有人認為,人生的所有曆程,無論高峰之巔還是幽深之穀,都已被前人走遍,一切都已被前人涉足過了。根據愛芙琳的話:“充滿智慧的所羅門曾頒布法令,規定樹木之間應有的間距;羅馬的地方官也曾規定,你到鄰居家的地上去撿拾那些掉落下來的橡實而不算違法亂闖的次數,還有鄰人可以拿走的橡實的數目。”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甚至還傳下了修剪指甲的方法:修剪得既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長,要剛好和手指頭平齊。毋庸置疑,認為把生命的多姿多彩和歡喜快樂都銷蝕殆盡的那種冗長乏味和單調無聊,是和亞當同樣久遠的,可是人的力量還從未被完全測試出來呢。我們不能從他已經完成的事情裏來判斷他的能力,人之前做的事情如此的有限。無論到目前為止你經曆過多少失敗,“別苦惱悲傷,我的孩子,誰能指派你去做你尚未完成的事呢?”

我們可以用上千種簡單的方式來嚐試我們的生活。舉一個例子,同一個太陽,它令我種的豆子成熟,同時也照耀著除地球之外太陽係的其他天體。假如我能牢記這點,那我就能預防很多錯誤。但是我在鋤草時並沒有冒出這樣的想法。星星宛如三角形的錐尖一般絢麗神奇!在無限宇宙的各個地方,有多少遙遠而不同的物種在同一時刻沉思著同一問題!大自然和人生也是變化莫測的,這與我們現有的幾種製度體製相異如出一轍。誰能推測出別人的生命會有怎樣的遠景?莫非還有比一瞬之間通過雙方的眼睛去觀察更為偉大的奇跡嗎?我們原本應在一小時之內就閱盡這世上所有時代的生活——是的,甚至閱盡所有世紀中所有國家的生活。曆史、詩歌、神話!——我不知道除了讀上述之類,還能讀什麼才能把別人的經曆了解得如此令人驚異而又詳盡。

被我的鄰居稱之為好的事情,有很大一部分我內心深處認為是壞的。對於我來說,倘若要有所懺悔,我要懺悔的反而是我高尚的品行。是什麼心魔控製了我,讓我的品行如此高尚呢?老年人啊,你可以說那些睿智的話語,因為你已經走過七十個年頭,並且活得無上的光榮,但我卻聽到一個無法抗拒的聲音,告訴我不要聽你的話。新的一代摒棄前一代的偉績,就好像拋棄擱淺在岸邊的船。

我認為,我們可以泰然自若地相信更多的事物,甚至比我們實際上相信的還要多。我們能放棄多少給自己的關愛,就可以忠實地奉獻給別人多少的關愛。大自然既能容納我們的優勢,也能包容我們的弱勢。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無休止地憂慮,這幾乎成了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同時,我們又天生愛誇大我們所從事的工作的重要性,雖然還有許多工作我們沒有做!或者說,倘若我們一病不起,那又怎麼辦呢?我們是多麼謹小慎微!為了避免生病,我們下定決心不按照信仰生活,因而從早到晚一天都處於警戒的狀態,到了晚上,我們違心地祈求著,然後把自己交托給未知的命運。我們被生活逼迫得如此殫精竭慮和井然有序,時刻保持著敬畏之心,從而拒絕了改變的可能。我們辯解說,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但是從圓心能畫出多少條半徑來,就有多少種生活方式。一切改變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跡,而每一瞬間發生的事情都可以成為奇跡。孔夫子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當一個人把想象中的事實升華為他的理論的時候,我可以預見到,所有的人終將在這樣的基礎上搭建他們的生活。

我們思考一下,我之前所說的大多數煩惱和憂慮究竟都是什麼,這其中哪些是不得不憂慮的,至少是值得認真思考的。此刻我們雖然身處一個表麵文明的社會,但如果能過一下原始的、拓荒的生活,還是大有裨益的。即便是僅僅為了求證生活必需品大概是些什麼,及怎樣才能獲得這些必需品,甚至瀏覽一下商店裏陳舊的流水賬,看看人們在商店裏經常購買什麼,商店又存積了哪些商品。簡而言之,就是了解一下雜亂無章的雜貨。時代雖在不斷地變遷,但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法則卻沒有發生多少改變,正如我們的骨架,與我們祖先的骨架相比,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在我看來,所謂的生活必需品,是指人類通過自己的努力收獲得來的那種物品,這種物品從一開始對人們的生活就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由於長久的使用,它已經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即便有人嚐試著脫離它,這樣的人也屈指可數。這些人或是出於野蠻,或是因為貧窮,或是僅僅因為人生哲學的緣由,才拒絕生活必需品。對於許多生靈來說,具備上述所說意義的隻有一種生活必需品,那就是食物。美味可口——幾英寸長的青草,還有一些飲用的冷水,就是草原上野牛需要的食物,除此之外它們還要尋找森林的遮蔽之處或者山蔭。野獸的生存隻需要食物和遮蔽之處而已,但對人類而言,在目前的環境當中,準確地說,生活必需品可分為:食物、住房、服裝和燃料。倘若缺失了這些,我們是無法自如地懷著有所成就的心情,應對人生的真正問題。人類不僅發明了房屋,還發明了衣服和烹飪的美食。可能祖先因為偶然的發現感覺到了火焰的熱度,於是就利用了它。最初,火還是奢侈品,到現在,人們的生活已離不開圍火取暖了。我們觀察到,貓和狗也同樣獲得了這個第二天性。住得適當,穿得適當,就能恰到好處地保持體內的熱量,倘若住的和穿的都過熱的話,或火焰燃燒太旺,烤得人太熱,外邊的溫度高於身體的溫度,不就成了炙烤人肉嗎?自然科學家達爾文談起火地島的居民,說他們一夥人穿著衣服圍著火堆烤火,並未覺得熱,那站得很遠的野蠻人,“竟然被火焰烘烤得汗流浹背”,令人詫異。同樣,我們聽說新荷蘭人赤身裸體並且神情自若地到處活動,可歐洲人裹著厚厚的衣服還瑟瑟發抖。有沒有可能,將這些野蠻人的耐寒性和文明人的聰明合二為一?按照德國化學家李比希的說法,人的身體好比一隻火爐,食物就是供應身體熱量的燃料。天寒的時候,我們吃得多,天熱的時候我們吃得少。動物的體溫也是身體內的食物緩慢內燃的結果,而在內燃太旺盛的時候,疾病和死亡就會發生。因為燃料用完了,或者通風裝置發生了故障,火焰自然會自動熄滅。當然,我們不能把身體的溫度與自然之火混為一談,我們的比喻就到此為止。由上文所說的來看,動物的生命幾乎和動物的體溫是同義詞。而食物,被作為提供內燃能量的燃料——煮熟的食物當然也是燃料,煮熟的食物被我們吞進肚裏,也為我們的身體增加熱量——此外,房子和衣物也是為了保持體內的熱量。體內的熱量就是按照這樣的程序產生和吸收的。

所以,對我們人體來說,最重要的必需品是保暖的物品,用來保持我們體內的熱量。我們如此的勞碌,不但為了食物、衣服、住所,還為了我們舒適的床鋪,以及那些夜晚的衣物而費盡心血。我們從鳥兒的巢穴和它們的胸脯上搶奪羽毛來裝扮我們房屋中的休憩處,就像住在地窟中的鼴鼠用草葉來裝扮住所深處的床鋪一樣!可憐的人常常抱怨,說這是一個冷漠的社會,可見,無論是身體上的疾病,還是社會的不足,我們大都把它歸結於寒冷。在某些地方,夏天提供給人們一種樂園般的生活。在那裏除了必需的煮飯燃料之外,其他一切燃料都是多餘。火辣的太陽吞吐著火焰,灼熱的光線煮熟了果實,食物品種十分豐富且易采摘,衣物和住所在這裏都顯得有些贅餘,或者說將近一半是不需要的。在當前的時代,在我們這個國度,以我的經驗來說,我覺得隻要有幾件工具就足以生存了:一把刀,一柄斧子,一把鐵鏟,一輛手推車。勤奮苦學的人還需要燈光和文具,再加上一些書,這些都已是第二位的必需品,花費少數的費用就能購買到。然而有些人就不是這般睿智,他們穿越了一個半球,跑到另一個半球上,在一個野蠻的、荒蕪的、不幹淨的環境裏,做了數十年的生意,就為了讓自己生存著——就是說,為了讓自己能生活得安逸而溫暖——最後返回新英格蘭還是以死亡告終。奢華的富人不僅僅是安逸而溫暖了,而是已經熱得不自然了;就如我在前麵已經提及過的,他們是被炙烤著,當然是很時尚地被炙烤著。

大多數的奢侈品,以及多數人所謂的舒適生活,非但沒有必要,反而對人類的進步大有障礙。所以在對待奢侈與舒適這個問題上,智者往往生活得比窮人更加簡單和樸素。古代哲學家,如居住在中國的、印度的、波斯的和希臘的,他們都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物——物質生活貧瘠不堪,而內心生活卻豐富多彩。我們對他們了解不深,但很明顯的一點是,我們對他們的生平卻知道得很多。同樣,我們對那些現代改革者和民族拯救者的了解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成為公正無私、充滿智慧的觀察者,隻有站在甘貧樂道的位置上才更為有利。無論在農業、商業、文學,還是藝術當中,奢侈生活所產生的果實必然都是奢侈的。如今哲學教授遍地都是,哲學家卻沒有一個。雖然哲學教授是令人羨慕的,因為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是令人羨慕的,但是,倘若要做一個哲學家的話,他不但要有精巧的思想,這種思想甚至能形成一個學派,而且還要十分地熱愛智慧。隻有這樣,他才能按照神諭的指示,過上一種簡樸、獨立、灑脫、自信的生活。他解決一些關於生命問題的方式,不僅從理論出發,也從實踐中加以解決。卓爾不凡的學者和思想者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般的權傾天下,也不是英雄式的拯救蒼生,反而是朝臣式的委曲求全。他們麵對生活的哲學,往往祈求與社會習俗相符合,如他們的祖先一樣一成不變,所以他們不能成為人類更高尚的導師。為什麼人類一直在退化?是什麼原因讓那些顯赫的家族沒落消亡?讓國家衰敗滅亡的奢侈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呢?我們能否確定自己在生活中並未這樣?哲學家甚至在外在表現的生活方式上,也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他並不依照與他同時期的人那樣吃喝、住宿、穿著、保暖的生活方式來生活。他既然是哲學家,怎麼會沒有比別人更高明的保持體內熱量的方法呢?

一個人已經在我所描述的幾種方法中獲得溫暖了,接下來他要做什麼呢?首先當然不會是同樣更多更熱烈的溫暖。其次他也不會要求更多更豐盛的食物,更大更寬敞的房屋,更美更舒適的衣服,更多更長久更熾熱的火爐,以及諸如此類的必需品。他在占有了這些生命必需品之後,就不會滿足隻擁有這些,而要開始追求另一些東西;那就是說他開始不必受困於卑微的工作,現在他要開始涉足生命的探險了。泥土適合播下的種子生長發芽,因為泥土能讓它的胚根向下無限延展,之後它可以衝破泥土,富有自信地讓莖挺直生長。為什麼人類在泥土裏紮根之後,卻不能像植物一樣向天空伸展呢?——因為那些更昂貴的植物的價值,是由高高在上、被空氣滋養和日光照耀而結成的碩果來確定的,所以它不會遭到廉價蔬菜那般的境遇。即使是兩年生的蔬菜,也僅僅是被澆灌到長好根之後被摘去頂部的枝葉,從而導致在開花的季節,許多人都認不出它們。

我覺得不用給那些性格強悍的人製定什麼規則,因為他們無論在天堂還是地獄,都會集中精力專注於自己的事業,他們甚至比最富有的人更能大動土木建立奢華的住所,而且在揮霍錢財方麵比富人更為厲害,但他們不會因此而窮困。我很疑惑他們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倘若確實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有這種人存在於世的話。

此外,我覺得給另一種人製定規則也是不必要的,他們從生活的現狀中得到激勵,觸發靈感,像戀人一樣激烈地熱愛著現實。我把自己也歸於這類人。

還有一些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甘之如飴,不管他們是否察覺自己在安居樂業。我不是對這些人說話,而是向那些抱怨的人說話,他們在有能力改善生活使之變好的條件下,卻偏偏選擇不痛不癢地到處傾訴他們的命苦和時運不濟。有些人對任何事情,都不加選擇地抱怨連天,甚至都有點不可救藥。因為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是竭盡所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除了上麵提到的這些人,我心目中還有一種人,這種人看起來富裕闊綽,實際上卻是所有階層中最貧困的,他們雖然已經有一部分的積蓄,卻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來為自己服務,也不懂得如何不受它的束縛,因此他們給自己打造了一副瑩光閃閃的金銀鐐銬。

假若談起我曾希望度過往日歲月的生活方式,許多了解我具體情況的讀者會感到奇怪,對我陌生的人也會大為驚異。在這裏,我隻略表我心頭幾件事就好。

在任何環境下,在任何時刻,我都立足當前,及時改善我的情況,並在自己的手杖上刻下印記,我正站在過去和未來的交彙點上。請原諒我說話艱深晦澀。我這種職業比大部分人的職業有更多的奧秘。不是我故意要保持高深莫測,而是我這種職業的特點所在。我特別願意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說出來,“不準入內”的招牌並不在我的大門口。

很久之前,我弄丟了一隻獵犬,一匹深紅色的馬和一隻斑鳩,到目前為止我還在尋找它們。我對許多遊人描述它們的外形、蹤跡,以及它們會如何響應我的召喚。我曾相逢過一兩個人,他們說他們曾聽到獵犬的叫聲,馬奔馳的蹄聲,甚至還看到靈巧的斑鳩消隱在雲朵後麵。他們急切尋找它們蹤跡的心情,就像是他們遺失了它們一樣。

我不僅想觀看日出和欣賞黎明,倘若可能的話,我還要欣賞整個大自然的景色!在許多冬天和夏天的黎明,在我的鄰居為一天的事務奔波勞碌之前,我就已經起床著手我的事情了!許多同鎮的居民,包括清晨要去波士頓的農民,或上山幹活的樵夫,肯定都曾看到我做完事回來。雖然我沒有為一天的日出具體地做過什麼貢獻,可是毋庸置疑,我能夠在日出之前起床工作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有多少個秋日,哦,還有冬日,我在城外度過,聆聽著風聲,隨後把它四麵傳播開來!我為之幾乎投下全部資本,為了這單生意,我忍受著寒風迎麵撲來,甚至幾乎窒息。倘若風聲中傳來兩黨的政治新聞,那一定是一些政黨的機關報上提前發表了的。另外一些時候,我在高高的山崖上,或者布滿樹枝的瞭望台上守望,一有新的客人到來就用信號廣而告之。有時候,我會在山巔的黃昏之中默默守候,等待著夜幕的降臨,藉此抓住一些東西。我抓住的東西向來就不多,而且這不多的一點就像古代以色列人漂泊荒野時上帝所賜的食物一樣,很快就會在太陽底下消融而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是一家銷路不暢的報社的記者。報紙編輯一向覺得我寫的是一大堆無聊沒用的東西。有一種感覺相信作家們都感同身受,忍受著萬般苦痛,換來的隻是自己的勞動。而且在寫作這件事上,我的痛苦就是寫作的唯一報酬。

多年來,我任命自己為暴風雪與暴風雨的監測員,我忠心職守;同時兼任測量員,不是測量公路,而是測量林間小徑和所有的穿越地界的路線,以保證它們暢通無阻,我還測量了一年四季都通行無礙的橋梁,人們的足跡踩過橋麵,證明了橋梁的便利。

我也曾看護過鎮上的野生動物,它們越過籬笆想要逃脫,給忠於職守的牧人帶來了很多的麻煩;農場上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也對我有著莫名的吸引力,雖然我不了解約那斯或所羅門今天是否正在哪一塊地裏勞作——因為這不關我的事了。我澆灌過鮮紅色的美洲越橘,沙地上的櫻桃和蕁麻樹,紅鬆和黑梣樹,還有白葡萄藤和黃色的紫羅蘭。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它們在幹燥的季節中很有可能會枯萎的。

簡而言之,我這樣持續做了很長時間,絲毫不誇張,我忠心耿耿地照料著我的這些事。直到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鎮上的居民們是不樂意把我列在公職人員的名單之上的,更不用說給我一筆微薄的薪金,讓我有個掛名的職務。我記的賬單,我可以發誓是巨細無遺的,當然從未被核對過,也不用說這份賬單的正確了,更不用說付款結清的數字了,好在我也不是很在意這些方麵。

不久之前,一個四處兜售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鄰居——一位有名的律師家中推銷籃子。“你們想要籃子嗎?”他問。我的鄰居回答道“不,我們不需要”。“什麼!”印第安人在走出大門時喊道,“你們想把我餓死嗎?”在看到勤奮工作的白人鄰居,家境是如此闊綽之後——因為律師隻要把辯論詞串聯起來,就像有魔法似的,富裕和地位就緊隨而至——這位印第安人就自語道:我也要進軍商業圈。我編織籃子然後賣出去,這是我可以辦到的事情。他以為把籃子編織好就完成了他的職責所在,接下來就應該是白種人向他購買籃子。他卻不明了的是,他必須讓人感到他的籃子是有價值的,起碼得讓別人認為,購買這一隻籃子是物有所值。否則他應該加工一些別的可以喚起人們購買欲的物品。我曾經也編織過一種精妙的籃子,不過我並沒有把它編織得讓人有購買它的衝動。對我而言,我絲毫不覺得我沒有必要編織它們,而且我非但沒有去琢磨如何編織得讓人們有購買它的欲望,相反我倒是去琢磨如何去避免這一種交易的發生。人們讚美而認同的所謂成功的生活,隻不過是眾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種。為什麼我們要誇大讚揚這一種生活方式而貶低另外一種呢?

我的同鎮人們不願意在法院中、教會中,或者其他別的地方向我提供發展的空間,在我發現這個事實之後,我隻得自己改變方向。於是我比以往更加專心地把我的目標轉向了森林,我對那裏的一切都熟稔於心。我決定立刻就開始行動,不必苦等通常所謂的經費到位了,我開始動用我手上現有的一點兒微薄的資金。我去瓦爾登湖的目的,並不是去簡樸地生活,也不是去揮霍錢財,而是去經營自己的一些個人事業,希望在那兒盡量少被麻煩打擾;以免因為我常識不足、事業又剛起步,再加上對生意經知之不深等原因,幹出愚蠢甚至悲慘的事情來。

我常常希望自己有嚴謹的商業習慣。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是不可或缺的。倘若你是和天朝帝國打交道做生意,你得在海岸邊有個會計室,把它敲定在位於某個塞勒姆的港口就足夠了。然後你就可以把本國生產的、純粹的土產品,如許多的冰、鬆木和花崗石,出口到別的國家。這一定是筆好生意。同時,你得親自過目一切大小事情:兼任導航員與船長,既做業主又做保險商;買進賣出貨物的同時還得記賬;收到的每封信函都要閱讀,郵出去的每封信件都親自執筆撰寫或審閱;日夜監察進口貨物的裝卸;幾乎在海岸上的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載貨量最大的船通常都在澤西港停靠裝卸的——還要親自兼任電報員,忙忙碌碌地把信息傳送到遠方去,與每一個駛向港口的船隻聯係;井然有序地出售裝載貨物,源源不斷地向遠方一個巨大的市場供給。你在熟悉行情的同時,還要對各地的戰爭與和平的狀況了然於心,從而預測貿易和文明的走向——充分地把所有探險的成績利用起來,行駛在最新的航道上,將一切航海技術運用自如——還要研究海上地圖,用來辨認珊瑚礁和新燈塔、浮標的方位,要知道航海圖表是不斷更新的,假如計算上有了一點疏忽,航船就會衝撞到一塊岩石上粉碎沉海,而這隻船原本行駛順利的話,它就應該停靠在一個安全的碼頭了——此外,還有法國航海家拉·貝魯斯的無法占卜的命運——你還得緊跟宇宙科學的發展,要仔細研究所有偉大的開拓者、航海家、冒險家和商人的人生曆程,從迦太基探險家漢諾與腓尼基人起,一直到現在的這些人的一生。最後,還要時刻清點貨棧中的貨物,以便對自己的經營狀況了如指掌。這真是一個折磨人的差事啊,考驗著一個人的全部素質——關於利潤、虧損、利息的問題,淨重的計算方法問題,無不依賴於數字,沒有全宇宙的知識是不足以應付的。

我認為瓦爾登湖是個做生意的絕佳地方,不僅因為這有鐵路線以及貯冰的行業,這裏還有許多優越的條件,或許向你吐露這些便利並不是一個好主意。瓦爾登湖是一個天然的港口,它有著良好的基礎。雖然你得到處去打樁奠基,但是你不必填埋那些如涅瓦河區般的沼澤。人們說,涅瓦河倘若水勢上漲,西風呼嘯,那順勢流來的冰塊,簡直可以把聖彼得堡毫不猶豫地從地球的表麵上席卷而去。

鑒於我所在的行業通常沒有所需的經費就可以先行做生意,所以我從哪兒謀求到資金,就不是一件容易揣測的事情。讓我們回到實際問題上來,先從衣服說起,我們購買衣服,常常是被愛好新奇事物的心理所驅使的,並且在意別人對它的評價,而不大關心這些服裝的真正用處。那些有職業的人應該記著著裝的目的,第一是維持身體所需要的能量,第二是為了在當前文明的社會中要把一絲不掛的身體遮蓋起來。那麼現在,他可以思考一下,有多少不得不做的重要工作,在衣櫥中不必增添新衣服就可以完成。而國王和皇後所有的衣服都隻穿一次,他們雖然有禦用的裁縫為他們縫製衣服,但是他們卻無法體會那種穿上合體衣服的愉悅感。他們僅僅是懸掛整潔衣服的衣架而已。而我們的衣服,卻逐漸和我們合為一體,烙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情,直到我們不忍心把它們丟棄。倘若要丟棄它們,就好像摒棄我們的軀體那樣,難免感到難舍難分,而且心情十分鬱悶,要看病吃藥才能稍微緩和。其實在我眼裏,穿著補丁衣服的人的身份並沒有降低,但我知道,在一般人心裏,穿衣著裝對他們來說是要花費很多心思的,衣服要穿得時尚,最基本也要幹淨整潔,並且不能有補丁,但對他們有無健全的良心,卻從來不關心。實際上,即便衣服磨損了不去縫補,所暴露出的最大缺點也才不過是小洞會變成大洞。偶爾我會用這樣的方法來測試我的好友們——誰原意穿膝蓋以上有補丁的衣服,或者僅僅是多出兩條縫的衣服?大部分人似乎都認為,倘若他們如此做,從此終身就毀於一旦了。所以他們寧可跛著一條腿進城,也不願意穿著有洞的褲子去。一位紳士腿受傷了,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可以去找醫生救治;但倘若他的褲腿磨損了,他則通常棄之不用。因為人們隻關心那些令人崇敬的東西,而對真正應該敬重的東西卻冷漠待之。我們認識的人非常少,但我們卻認識非常多的衣服和褲子。倘若你把最後一件衣服給稻草人穿上,而自己一絲不掛地站在旁邊,哪一個路過的行人不是立刻就向稻草人致敬呢?有一天,我經過一片玉米地的時候,在那塊頭戴帽子、身披上衣的木樁旁,我認出了這個農場主。他比我上一次看見他時,更憔悴、更蒼老了一些。我聽人說過,一隻狗向每一個穿了衣服靠近它主人地盤的人狂叫,卻很容易被一個赤身裸體的盜賊馴服,一聲不吭。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倘若沒有衣服,人們將能多大程度地保持他們的尊嚴?倘若沒有衣服,你是否能在一群文明人當中,準確無誤地指出誰最尊貴?

斐斐夫人曾有一次周遊世界、環球冒險的旅行。當她十分接近亞洲的俄羅斯,準備要去拜見當地的長官時。她認為,她再繼續穿旅行服裝去拜見長官有所不妥,因為她“現在是在一個文明的國度裏,那裏的人們是根據衣冠來評價人的”。即便在我們這個以民主自居的新英格蘭城鎮中,但凡有人偶然地富裕起來,穿著時尚、住所富麗堂皇,他就會隨處受到眾人的仰慕。可是,這些仰慕著的眾人,人數眾多,全都是異教徒,因而有必要委派一個傳教士前去。此外,衣服是需要縫紉的,縫紉是一種無始無終的差事,起碼我從沒有看到一個女人的衣服會有完工的那天。

後來,一個人找到了工作,其實沒必要穿上新衣服去工作,舊衣服就完全可以了,那些存放在閣樓中很久,落滿了灰塵的舊衣服就足矣。一個英雄穿舊鞋子的時間要比他的隨從穿舊鞋子的時間更長——倘若說英雄也有隨從的話——至於赤腳則比穿鞋子的曆史更為悠久,英雄當然也可以赤腳的。隻有那些奔赴晚宴的人,以及在立法院工作的人才必須換上新衣服,他們換衣服的次數,就好比那些地方換人的次數。可是倘若我穿上短上衣和褲子,戴上帽子穿上鞋子,就可以去做禮拜了的話,那有這些不就夠了嗎?誰還會注意到他衣服的襤褸——確實已經破敗不堪了,簡直都可以變成了當初的布料,即使送給一個乞討者也不算樂善好施了,說不定那乞討者還會把它轉送給一個比他更窮困潦倒的人,這個人倒可以算得上最富有的人了,因為他一無所有還可以操持生計呢。我警告你,你得對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保持警備心,大可不必提防那些穿簡樸衣服的人。倘若沒有新人進來,新衣服做出來怎麼會合他的身?倘若你有什麼業務要做,不妨穿上舊衣服試驗一下。人存活於世,並不是要幹一些事,而是要有一番作為,或者說,要事業有成。如果我們專注地發展我們的事業,我們大概永遠不會添置什麼新衣服了,也無暇顧及舊衣服是如何的破舊和肮髒。因為在我們古老的身體裏已經被注入了新的生機,那時即使我們穿著舊衣服,也會有舊瓶裝新酒的感覺。就像飛禽,進入了一個換羽毛的季節,就如進入生命當中一個重大的轉折點一樣。潛鳥會退至僻靜的池塘邊蛻換羽毛,蛇蛻皮的狀況也是如此,蛹蟲的出繭也莫過如此,這都是內心不斷強大的結果。衣服不過是我們外麵的角質,或者說,凡塵中的鐐銬而已。如若不然,我們將會察覺我們是在偽裝下行進,最後終不可免地被全人類和我們自己的意見所鄙視。

我們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如同寄生植物一樣,沒有外加物就無法生長。我們穿在最外麵的,常常是絲薄精巧的衣服,這隻是我們的保護層,換句話叫假皮膚,它並不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從身上脫下來也不會帶給我們致命的傷害;我們時常穿著的、稍微厚一點兒的衣服,是我們的細胞壁,換句話叫皮層;我們的襯衣就是我們的韌皮,換言之就是真正的樹皮,剝下來的話,肯定連皮帶肉,對我們的身體是一種傷害。我相信所有的生物,在四季裏的某一時刻都穿著類似襯衣的東西。倘若一個人能穿得這樣簡約,甚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並且在生活的各個方麵他都能麵麵俱到,有備無患,那麼即使是敵人侵占了城市,他也能如古代先哲一樣,赤手空拳地走出城門,內心坦然而清淨。

一件厚衣服的價值,大抵可以跟三件薄衣服等同,價廉的衣服可以用真正照顧顧客財力的價格銷售,5美元就可以買到一件寬厚的上衣,並可以穿上好幾年,厚點兒的長褲2美元,一雙牛皮靴1.5美元,夏天的帽子每頂25美分,冬天的帽子每頂62.5美分,或者也可以花上極少的錢,自己在家裏製作一頂更好的帽子,如果換上了這麼一套靠自己辛勤的汗水賺來的衣服,哪裏還會是貧窮,誰敢說不會有聰明人來向他致意?

當我訂做一件款式特別的衣服時,女裁縫會正兒八經地和我說,“現在他們都不穿這個款式了。”語氣中一點也沒有強調“他們”兩個字,似乎她說的是跟上帝一樣的、某種非同尋常的神諭,因而我發現我很難得到我想要的那種款式了,因為她壓根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是真的,她覺得我太魯莽了。而我一聽到這神諭般的話語,就會沉思片刻,把每一個字都在心中過濾重想一下,以便我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好讓我辨明這些話和我有什麼樣的血緣關係,在這件和我有如此千絲萬縷關係的事上,他們用什麼樣的權威左右著我;最後,我決定用同樣神秘的語氣答複她,因此也不把“他們”兩個字強調了——“確實,最近他們並不穿這個款式,可是現在他們又流行穿這個了。”她測量的隻是我的身材,並沒有測量我的性格,隻測量了我的肩寬,仿佛我是一枚掛衣服的釘子,可是這樣的量法有什麼用處?我們並不敬仰嫻雅三女神,也不敬仰帕爾茜,但我們追逐時尚。她紡織,她剪裁,她不容挑釁地全權操持著這一切。巴黎的猴王如若戴上了一頂旅行帽,那麼全美國的猴子都會學樣。有時我近乎絕望,我在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簡單的事不是通過人們相互協助而做成的?首先必須把人們的舊觀念,用一個強大的轟鳴壓榨機把它們壓榨出來,讓他們不能立即支起兩腿站立起來。那時,你俯瞰整個人群,你會發現有些人的腦子裏生滿了蛆蟲,不知何時起擱置在那裏的卵就開始孵化,繼而占據整個頭顱,烈火都燒不盡這些蛆蟲。如果不把這些舊觀念完全從他的腦中剔除,我們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總之,我們別忘了,埃及有一個木乃伊傳下了一種麥子,一直把它傳到了我們的手中。

整體而言,我們認為某國或別國的服裝已經在藝術上備受尊崇這種話是不成立的。現在的人還是身邊有什麼就穿什麼。就像失事的船上的水手漂流到岸邊,能找得到什麼蔽體就穿什麼。有時人們還特地站得隔遠一點,通過空間的或時間的距離來觀察,繼而打趣對方的服裝呢。每一代人都鄙夷老款式而孜孜不倦地追求新款式。你看到亨利八世或伊麗莎白女王的奇裝異服時,難道不覺得好笑嗎?他們就像是食人島上的國王和皇後一樣。任何衣服倘若沒有了人來架撐,就會變得可憐和怪異起來。讓人抑製住嘩笑並且使衣服莊嚴起來的,乃是由穿衣人兩眼中所顯現得嚴肅和穿衣人在衣服當中過上真誠的生活所體現出來的。當身著五彩斑斕衣服的小醜突然肚子痛,他的衣服也會表現出這痛苦的情緒。同樣,當士兵被炮彈擊中,破爛的軍裝也可和神聖的紫袍相媲美。

男男女女都喜愛新款式,這其中隱藏著一種稚氣的、野蠻的趣味。這種趣味使無數的男女目不暇接、眯起眼睛打量著萬花筒,以便於他們發現如今這個時代什麼樣的款式正在流行。商家早就猜透了顧客反複無常的趣味。兩種顏色相似的款式擺在店裏售賣,兩款衣服的差別隻在一款多了幾條絲線,然後其中一件衣服馬上被人買走了,另一件卻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往往在下一個季節到來時,後者又成了最時尚的款式。與這相比,在皮膚上刺青還真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恐怖可怕。因為深入皮膚的刺青,並沒有改變什麼內在的品質。

我不相信人們有衣服穿的最好的辦法得歸功於我們的工廠製度。美國工人現在工作的情形是越來越向英國工廠的製度靠攏了,這不足為奇。因為就目前為止,我親耳聽到或親眼所見,原來製衣廠的主要用意,並不是讓人們的衣服更耐穿或更舒適,而是賺取無窮的利潤。從長遠來看,人們總能達成他們的誌向,因此即使事情短時間內無法實現,但還是不妨把目標定得高遠一些。

關於住房,我承認現在這是一種生活必需品了,盡管有許多事例可以證明,長久以來人們在比這更寒冷的國土上,沒有住所照樣能生存下去。塞牟爾萊恩說:“北歐的拉普蘭人穿著皮衣,頭上和肩上都裹著皮囊,可以夜複一夜地在雪地上睡覺——那寒冷的程度簡直可以穿透羊毛衣服而把人凍死。”他親眼見到他們這樣席地而睡。接著他說:“但是他們並沒有比其他人更強壯。”或許人類在地球上生活不久之後,就發現了房屋的便捷之處,以及家庭生活的舒適安寧。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表達對住房感到滿足要遠遠大於對家庭生活的向往。但是在有的地方,一說到房屋,人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冬季和雨天,他們一年當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不住在房子裏,一把遮陽傘就足夠了。在這些地方,上述說法就有失偏頗。這正如我們這裏的氣候,從前夏夜隻需在身上有所遮蓋就可以了。在印第安人的日記中,一整天行程的標誌就是一座座尖房頂的屋子,樹皮上刻畫著的一排排尖房頂的屋子,表明了他們野外露營的次數。肢體不碩大強壯,身材也不魁梧的人類,一直想方設法縮小他們的世界,所以他用圍牆來打造一個適合他的空間。起初他在戶外是赤身裸體的,雖然在天氣溫和寧靜的時候,以及在晴朗的白天裏,心情還是非常愉快的,可是一旦雨季和冬天來臨,情況就大打折扣。且不提炎炎烈日,倘若人類不立即用房子來蔭蔽保護自己,人類大概早在發芽的時候就被打焉兒了。依照傳說,亞當和夏娃在知道穿衣服以前,是用樹葉遮蓋身體的。人類需要家庭,即一個溫暖舒適的地方,但那通常是在滿足身體的溫暖之前,之後才是情感的溫暖。

我們不妨回想人類還在幼兒的那個時期,有些野心勃勃的人便已爬進洞穴尋找庇護了。每個幼兒在某種程度上都再次上演了這部人類發展史。他們出於本能喜愛戶外運動,不管雨天還是冬天,他們盡情地玩蓋房子的遊戲,騎竹馬。誰不懷念自己童年時窺望一個洞穴,或靠近一個洞穴時的雀躍心情?我們的祖先最原始的天性還遺存在我們體內。從洞穴開始,我們發展到用棕櫚樹葉、樹皮、樹枝覆蓋著屋頂,編織可以拉伸的亞麻屋頂,又發展到搭建青草和稻草屋頂,木板和木瓦屋頂,直到石頭和磚瓦屋頂。最終,我們遺忘了什麼是露天生活,而我們的室內生活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在野外圍火取暖的日子變得遙遠而模糊。倘若許多時候,也就是我們在度過白晝和黑夜時,沒有東西把我們與天體隔開;倘若詩人並不是一直在屋簷下吟詩太多;倘若聖人也不在室內逗留太久的話,也許我們的生活會變得更好些。鳥兒和燕雀不會在洞裏啼唱,白鴿也不會在鳥籠裏流露出它們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