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沒事的,你,你別哭啊。”想伸手幫他擦眼淚卻不能,亭錦憶雙手環著他的腰,將韁繩交在他手中,聲音微帶喘息,“青苔,你不要轉身,我抱著你就好,我亭錦憶此生,唯有抱著你的時候才是最安心的。”
言罷,身子漸漸沉了下去。
寂青苔心中一慌,失聲哭道:“我不準你有事,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你而活著,你若是敢死,我又怎麼還能繼續活著,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不會的……我怎麼舍得離開你,”耳邊的聲音低了下去,卻可以聽出淡淡的笑意,“你若是不放心,便在路上種滿梅花,我聞著一路的梅香,便能尋到你。”
似是平常一般的溫情細語,吐露在耳畔,帶著的血腥氣卻繞進鼻中,寂青苔知道他受了重傷,泛白的手指緊緊握住他的手,早已經泣不成聲,哀求道:“你再撐一會兒,等到了營中就會有好的大夫給你治傷,你再撐一撐好不好?”
身後的人沒有再說話,寂青苔越發慌張起來,僵直著身子渾身發抖,半響,才聽到亭錦憶癡癡道:“紅英落盡青苔院……落盡青苔……”
散亂的頭發擋住了半邊眼睛,隻感覺到一邊肩膀一重,頓時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他在水塘邊上,穿著粗布衣裳,輕笑著認真凝視他的眸子向他訴請,“是這樣。紅英,就是喜歡青苔。”
朿午三十一年,啟佘帝戰死西翎王被囚,同年新皇即位,鳶年誕下一子。
當樓照臨手持傳位詔書站在寂青苔麵前時,他懷中的身體已經冷卻,他大半個身子幾乎被亭錦憶身上的血染紅,濕漉漉的長發覆在臉上,沒有半點生氣。
隻有在垂眼看向亭錦憶沉靜的麵容時,眼裏的神采才會柔和下來,貼著他的唇輕輕呢喃些什麼,眼神空茫。
樓照臨同眾將士在他身邊守了一夜,直到寂青苔體力不支暈倒後才將亭錦憶的屍首裝殮入棺。
樓照臨看著寂青苔不人不鬼的樣子,往他塌邊的小椅上一坐,說著這幾天以來都不知說過多少次的勸慰話。寂青苔形容憔悴,也不說話,靜靜聽他說完後拉上被子閉眼睡覺。
樓照臨知道自己的話他半句也沒聽進去,而看他眼下重重的黑眼圈估計也不可能睡得著,沉重歎道:“錦憶出征之前把我私下召到宮中,親手交給我傳位詔書,便是怕他若有不測你這個樣子。”
寂青苔眼瞼輕輕動了一下。他當然知道,那個人就是怕他殉情,才會想出這麼一個法子來拴住他,可恨的是,他什麼辦法也沒有。
樓照臨心中也憋得難過,正待想想該如何接著勸說,寂青苔卻開了口。
聲音沙啞的不像話,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他用心良苦,我定會幫他守住這江山!”
樓照臨已經不存有他開口說話的希望了,一聽此言,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新皇即位,寂青苔整肅朝綱,彰顯手段。就連那一群平日裏極為挑剔不滿的老臣也不敢多言半句。
而後,大乾百萬大軍揮師攻打西翎,僅半年時間便平定西翎。寂青苔坐在龍椅上,望著殿中跪倒的將士稟告俘虜人數時,臉上也不見有半分喜色。隻有在問道該如何處置那些上萬的西翎俘虜時,才輕輕一抬眼皮吐出一個字:
“殺!”
樓照臨通體一寒,心知寂青苔自亭錦憶死後便性子大變,除去俘虜不說,單是攻打下來的西翎城池,被他下令屠盡的有五六座。而那些幸免於難的,傳聞說,是因為寂青苔無意中看到一隻草編的兔子。
花逸的腦袋在城門上懸掛了半個月,那半月裏的一天,園中的海棠花開了,鳶年誕下皇子,寂青苔專門去看了,抱著孩子在懷中,額前的發擋住微垂的鳳眼,看不清表情。
眾臣頗為不解的是,寂青苔為何要立先皇之子為太子。隻有樓照臨在眾臣私底下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搖頭歎氣。
要說那孩子,長得還頗有幾分像亭錦憶,可惜命不好。
鳶年在得知亭錦憶駕崩消息時倒地不起,醒過來時已經得了失心瘋,寂青苔仁至義盡,找了一個安靜院落讓她養病,吃穿用度從不虧欠。
而後二十年裏,大乾一舉掃滅周圍各國,江上穩定。寂青苔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成為真正的霸主。
待到太子弱冠成年,便內禪皇位,獨自一人隱居在修雲山中。
依舊是那兩件房屋,可是早已經破爛不堪,寂青苔簡單修理一下尚還能擋風遮雨。屋外種著一片梅樹,閑暇時到梅林中自弈一場,有時候自言自語,卻免不了傷懷難過。
朿午七十年,從西翎一路種到大乾的梅花開的如火如荼,宛若一條寬闊的河流往皇城流去。夜裏下了一場大雪,天地都溶成了一片白色,雪壓梅枝,苔枝綴玉。
平日裏安靜的山林中突聞幾聲鳥鳴,他推開門去,隻見那一樹開得極豔的梅樹下站了一個人。
玄衣墨發,唯一刻在心裏的是那雙柔如深水的眸子。仿佛在疏狂一醉中,他倚著雕花欄杆往下看去,而他正好對上眼來。
還記得他曾經答應過他,“你若是不放心,便在路上種滿梅花,我聞著一路的梅香,便能尋到你。”
如今,他看著他的眼,笑意繾綣。四十年後,他終是為他踏雪尋梅而來。
番外 歸期未有期(1)
聽宮女們說,大乾的夜是很美的,天懸銀河,繁星點點,可是在這一方天空裏,卻是連月光也照不進半分。
牆角的老鼠又在叫了,它們似乎每天晚上都在叫,叫的聲嘶力竭,我想它們恐怕是肚子餓極了,雖然我也很餓,但是我卻不能發出聲音。要是被外麵的嬤嬤聽見了,肯定又要被罵一頓。
亭錦忻抬起頭,借著微弱的燭光看到牆角裏有一團暗色的影子在蠕動。那群老鼠,他為它們取了名字,一隻叫小灰,另一隻顏色稍暗的叫小黑,還有一隻……還有一隻叫什麼呢,他忘記了。
其實也不是都分得清楚它們的樣子,隻是閑著無聊罷了。
亭錦忻裹緊了衣服,趴在桌角發呆。又突然站起來,走到燭光前的牆壁前蹲下,開始低聲唱著歌。
哼著自己也不知道的調兒,看著牆壁上投射的影子。歪了歪身子,那影子也歪了歪,就像活起來一樣。
亭錦忻露出笑容,又舉高了手,捏起拇指和食指,看著牆壁上出現了一個酷似鴨子的影子,晃來晃去。
“當——”外麵傳來李嬤嬤敲門的聲音,似是非常不耐煩,“七皇子早些睡,莫要再鬧!”
亭錦忻呆了呆,頹喪地放下手,憋了憋嘴道:“小灰它們鬧得厲害,我睡不著。”
“什麼小灰,莫不是得了失心瘋,呸!”外麵的李嬤嬤從來就不待見他,亭錦忻早就習慣了,也不狡辯,乖乖應了一聲,“是。”
肚裏空蕩蕩的,心頭餓得發慌,根本就難以入眠。床上很冷,這麼大的屋子,也隻有他一個人,不敢滅了燈,卻又看什麼都覺得恐怖。
裹了被子坐起身來,外麵依舊黑黑的,偶爾還夾雜著風聲,呼嘯如鬼哭狼嚎一樣。
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眠,自從母妃去世以後,他常常睡不著,母妃是在隔壁的屋子裏死的,上吊。
記得那天晚上母妃沒有來看他,帶他睡覺的嬤嬤把門關的很緊,但他仿佛聽見了女子的哭聲,帶了風聲遠遠傳來。他蜷縮在嬤嬤懷裏問,“外麵怎麼了?”嬤嬤把他的頭按了按,道:“沒事,七皇子早些睡。”
第二天一早,母妃冰冷的屍體就已經從房梁上解下,蓋上白布,一隻毫無血色手露在外麵,拳頭攥得極緊,像是想要抓緊什麼似的。
自那以後,露華樓就隻有他了,亭錦忻覺得,這個地方的人都是死的,除了他,在這裏半死不活。
嬤嬤們換成了不認識的,母妃房裏的東西被下人偷的偷搶的搶,他站在一旁,不敢說一句話。
嬤嬤們是淩貴妃人,而淩貴妃是父皇最疼愛的人,隻用一句話,就可以讓他死的不明不白。宮裏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見得不多,但他隻知道,母妃是輸了的。
十歲那年,他開始一個人住在露華樓裏,不吵不鬧,生生像個呆子。
相隔不遠是羲和東殿,聽說是太子住的地方。院子裏的樹長了幾百年,枝葉繁茂,已經越過牆伸到了羲和東殿,不知道是不是那邊更暖和,亭錦忻覺得那邊的枝葉總比其他的長得好。
嬤嬤不讓爬樹,他隻能仰著頭,視線順著那一簇枝葉,往那邊延伸過去。
十二歲時,父皇讓他習文,文翰軒裏一起讀書的還有各個皇子,卻有一人眉目清朗,華服衣裳,端坐於正中的位置。
少傅喜歡提問,每每叫到那個人,他總能對答如流,少傅點頭稱讚,那人也絲毫不見傲色。
“七皇子對此句有何見解?”少傅的聲音響起,執著一卷書行至他案前。
亭錦忻一愣,馬上站起身,而擱在案上的硯台被他的動作牽引,啪的一聲打翻在地上。
亭錦忻臉一陣紅一陣白,看著少傅的眉毛擰起,更加心慌的厲害。剛才他的注意力全在前麵那人身上,而少傅問了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我……我……”亭錦忻結結巴巴,羞得滿臉通紅。
卻見前麵的人突然站了起來,聲音清亮,“我替他答。”
仿佛鬆了一口氣,又突然揪得極緊,亭錦慳的身影筆直的立在前麵,而他所說的話他卻一個字都未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