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蹲在靠鍋台的磚地上正在給孩子洗褯子,看見外甥“一身新”地回來了,我也邁過門檻,她放下褯子迎出一步。興達哪顧得跟他姥姥說話,那叫妞妞的小孩兒沒人抱著正哇哇大哭呢,興達一頭頂精神直往西屋鑽,跑著去抱。
我跟老太太把先前滿哪兒找書的經過說了說,我說等禮拜一就帶興達去他們學校,把家裏的情況和他們教務處的老師們反應一下,興達學習那麼好,而且不是惡性錯誤,老師們應該會給想辦法,您放心吧!
老太太捧起圍裙擦眼睛,用孤兒寡母的那種辛酸,特無助犯愁地說,那萬一,要萬一人家學校也沒那些書,咱們興達是不是就上不了學啦?
我說,您放心,學校肯定有,學校就是沒有還可以找他們上茬兒學生借呀,實在不行就跟他們手裏買,這比賣廢紙劃算多了。
老太太這才安心點頭,她說,那全靠你了,你可幫幫興達,這一年工夫家裏出了太多事兒,其實興達是喜歡上學的,要不是他嫂子得了大病,他也不會狠心把書全賣了,他也不想今天這麼費勁啊!
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洗吧,我去看看興達。說著我朝西屋走去。
這間西屋比起老太太那屋要新一些,地麵鋪著純色地磚,有簡單的家具,衣櫃鑲著鏡子,大方且實用,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代替了老太太那屋的火炕,還有一台閑置角落的電風扇,電視機是海爾的。
我走進來本來是想跟興達說再見的,因為我看見外頭那天又灰又暗,感覺好像是要下雪,似乎已經是下雪了,隻不過雪花太小,沒落在皮膚上就感覺不到。我說,興達,你禮拜一在家等我,天不好,我先走了。興達這時候站在床上,他把小妞妞抱在懷裏輕輕掂晃,嘴裏咿咿呀呀地逗著孩子,但孩子還是閉著眼拖著聲哭。我看見興達的姿勢既生硬又吃力,我就笑他,我說你那麼抱她對骨骼不好,孩子還不足月吧?不能那麼抱,這不哭才怪呢!
興達望望我,又看看孩子,他說,要麼怎麼抱?隻要她不哭就行唄!
我說,這不還在哭嗎?是不是餓啦?你去衝點奶粉給她喝,老哭別哭壞嗓子。
興達兩個眼珠滴溜溜轉,他笨手笨腳把孩子遞給我,然後拿出奶瓶,一溜煙跑去了老太太那屋。我聽見他跟正在洗褯子的老太太說著地方方言,好像是問孩子喂沒喂過。
這小妞妞盡管還是個沒滿月的嬰兒,但她似乎聽得懂話,我把她抱在懷裏,我說,乖,妞妞乖啊,是不是餓啦?別哭,聽話,馬上就好!我這麼一說,孩子真的就不哭了。
興達也麻利,不一會兒就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地把奶瓶拿了過來,朝我手裏一塞說,先給她喝,不夠再衝。
我說,看你,你都燙得慌,那孩子怎麼喝,拿著涼涼去。
這時候老太太進來了,老太太好像習慣了跟興達說方言,兩個人仿佛是金屬互相摩攃,十分刺耳的對話,讓人聽上去如同吵架。我看得出他們對小妞妞都很上心,不過一老一少難免力不從心。
老太太舀出一盆涼水,把奶瓶放進去降溫,孩子也真餓了,一給她,就閉著眼睛吭哧吭哧地吸吮著奶嘴兒。
這孩子多可憐啊!我憐惜地端詳著繈褓裏的孩子,小鼻子小嘴,頭發雖未長齊,但你看她那眉毛多黑,她的皮膚一點也不像剛剛出生的嬰兒又紅又紫,閉著的小眼皮上還有兩道輕輕的小橫紋,估計長大肯定是個雙眼皮的小美女,肯定不會像我一會兒雙一會兒單,一到困的時候又一隻眼睛雙一隻眼睛單。
我和興達坐在床沿上看著小妞妞饑不擇食般地喝著奶水,我說,興達,你看她餓的,你嫂子什麼時候出院呀?她們家就沒什麼人先照顧孩子一陣兒嗎?
興達說,哪有,都伺候我嫂子,誰還有工夫照顧她呀,這妞妞的名字還是我給取的呢!
那等禮拜一你回學校上課了,這孩子怎麼辦?你可千萬不能再逃課啊!你要那樣我肯定不會再管你!
我知道。興達紅著眼望望喝著奶水一臉堅決的妞妞,他說,我肯定好好上課,好好學習。
我也順著興達的目光去看那個孩子,那個時候,我真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她就是小晏的孩子!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自己遍處尋找的女人竟然就是興達嘴裏那個既敬佩又苦命的嫂子,那個與自己闊別了五年的女人,她竟然一直就在上海的臨城——南京,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我們的距離一衣帶水,我怎麼想得到呢?
我背上包,跟興達說,那禮拜一我來接你,你在家等著我。
興達抱著妞妞站起來,他悶哧悶哧,悶了半天說,姐,你慢點走。說罷,低下頭看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