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我便繼續讓他們在廁所裏嘲笑對手。

我有一個單獨的廁所。

去這個廁所先要穿過一間屋子,在這間屋子裏,銅火盆裏燒著旺旺的炭火,我一進去,香爐裏就會升起如椽的香煙。兩個年歲不算太大的婆子輪流值日。從廁所出來,婆子會叫我坐下,在火邊暖和一下,並用香把我從頭到腳熏上一遍。我叫黃師爺請敗兵裏最大的官與我共用這個廁所。邀請發出不多久,我和那個軍官就在廁所裏會麵了。我請他在爐子邊坐下來,等兩個婆子點上香,等香氣把整個屋子充滿,一時間,我還找不到什麼話說。還是軍官先說話,他叫我一起抗擊共產黨即將開始的進攻。

他說,共產黨是窮光蛋的黨,他們一來,土司沒有了,像我這樣有錢有槍的富人也不能存在了。“我們聯合起來跟他們幹吧。”軍官的表情十分懇切。說到共產黨對有錢人幹的事情,他的眼睛紅了,騰一下站起身來,一隻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膀,一隻手抓住我的手使勁搖晃。

我相信他所說的話。

我知道軍官在跟我談論生死他關的問題,但我該死的屁股實在把持不住了。我從他手裏掙脫出來,衝進了廁所。這時,正有風從下麵往上吹,軍官用一條絲巾捂住了鼻子。從我這裏出來的臭氣熏著他了。我拉完屎,回到屋子裏,兩個婆子上上下下替我熏香。那個軍官臉上竟然出現了厭惡的神情,好像我一直散發著這樣的臭氣。在這之前,我還跟他一樣是有錢人,一泡屎過後,情形就變化了,我成了一個散發臭氣的蠻子。是的,軍官怎麼能在廁所裏跟我談這樣重大的問題呢。

回去後,我對黃師爺說:“該死的,叫漢人去大漢人吧!”

黃師爺長長地歎氣,他是希望我跟白色漢人結成同盟的。

黃師爺又對我說:“恐怕,我也要跟少爺分手了。”

我說:“去吧,你老是記著自己是該死的漢人,你想跟誰就去吧。”

我不能說廁所裏那麼一股臭氣,是使我和白色漢人不能結盟的唯一理由,但確實是個相當重要的理由。

春天終於來到了。

我的人說,漢人士兵在廁所裏再不打抖了。一是風開始變暖,再則,他們已經習慣懸在半空中拉屎,恐高症完全消失了。

有一天,我跟最大的軍官在廁所裏又一次相遇。我覺得沒什麼話好說。但他對我說:“春天來了。”

我說:“是的,春天來了。”

之後又無話可說了。

春天一到,解放軍就用炸藥隆隆地放炮,為汽車和大炮炸開寬闊的大路向土司們的領地挺進了。土司們有的準備跟共產黨打,有的人準備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聽說他派去跟共產黨接頭的人給他帶回了一身解放軍衣服,一張封他為什麼司令的委任狀。茸貢女土司散去積聚的錢財,買槍買炮,要跟共產黨幹。這個女人仿佛又變年輕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她說不知道共產黨是什麼,也不知道共產黨會把他怎麼樣。他隻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麥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我要是抵抗共產黨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

管家和黃師爺都主張我跟白色漢人談判。黃師爺說:“要幹就下決心一起幹,不幹,可以讓他們住在外麵去了。”

管家說:“可不能在廁所裏談了。”

我笑了,說:“是不能在廁所裏談了。”

大家都笑了。

管家很認真地問黃師爺,漢人屁股裏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沒有臭味。黃師爺說有。管家還要問他是漢人的屎臭還是藏人的臭。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黃師爺不怒不惱,把管家的問題當成玩笑。他笑著說:“管家還是問少爺吧,他跟漢人在廁所裏一起呆過。”

大家又笑了。

我已經準備和白色漢人軍隊談判聯合了。又一件事情使這一切變成了泡影。這天晚上,我正在燈下跟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坐在一起,我們兩個都沒有話說,因為目前所麵臨的問題早已超過了他的知識範圍。但我已經習慣了每當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時,都把他叫到身邊來。燈芯僻僻地響著,書記官眼裏的神色迷惘惶惑。這時,索郎澤郎臉上帶著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進來了。他帶進來的風吹得燈苗左搖有晃,他大聲說道:“終於抓到了!”

這些日子,他總對我說,對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覺得這個女人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了,除了她還住在我的房子裏,還在吃我的,穿著我的之外。索郎澤郎覺得這就是跟我有關係,這是下人們的見識,以為給幾點什麼東西就算是有了關係。共產黨就要來了,但他卻盯住一個女人不放。

索郎澤郎沒有殺掉汪波土司,十分不好意思。這回,他終於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發現一個白色漢人軍官從塔娜房裏出來,便叫上人,把這個人腰裏的小手槍下了,推下樓來,叫爾依綁在了樓下的行府柱上。他把我拉到門外,但我看不到樓下的情景,隻聽到行刑人揮動鞭子撕開空氣的聲音,和被鞭打的人發出一聲聲慘叫。遠遠近近的狗也發了瘋一般跟著叫開了。

塔娜又和一個男人勾搭上了。

後來,月亮升起來,狗咬聲在月亮裏回蕩。

48.炮聲

白色漢人的軍隊開走了。

他們是半夜裏走的,連個別都不告就集合起隊伍走了。

早上起來,我隻看到他們給我留下的那個人,那個被捆在行刑柱上的軍官,胸口上插著一把自己人的短劍。他們把住過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說明離開時的情狀並不倉惶。黃師爺也跟著白色漢人走了。在他房裏,報紙疊得整整齊齊,上麵,放著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漢字寫的,我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香爐裏的灰還是熱的。我的妻子也思他們跑了,隻是她離開時不大像樣,被子、床圍,以及好多絲織的繡花的東西都剪碎了,門窗洞開著,一股風吹來,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裏飛舞起來。風一過,落在地上,又成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代表著一個女人仇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