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故居漫筆(1 / 2)

馬瑞芳

十九世紀的世界文壇,正是短篇小說雲蒸霞蔚的時期。契訶夫為首的俄國,莫泊桑領銜的法國,還有納撒尼爾霍桑、馬克·吐溫、歐·亨利為代表的美國,佳作競出。每讀這些堆金壘玉的世界名著時,我不能不望洋興歎,為大師們的才思所折服。但也常常有點兒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國古代短篇小說不僅不比歐美差,而且繁榮得比他們早。當那個著名的美國流浪漢在監獄裏以“歐·亨利”的筆名開始創作時,《聊齋誌異》已經在神州風行了兩個世紀,而且由英國傳教士衛三畏(一八一二——八八四)譯成了英文。

於是,所謂“聊齋”,變成了“綽然堂”的部分再造,而且是不倫不類的再造。三百年前蒲鬆齡到畢家拋妻別子地舌耕,伴隨他度過漫漫長夜的,就是這爐,這石,這床,爾今,它們又來寄聊齋籬下,完成了一個煞有趣味的曆史回環。

“聊齋”是蒲鬆齡紀念館的基點,“文革”前即紀念館之全部。“紅色風暴”中蒲鬆齡墓被掘,故居卻幸運地塵封了起來,因而除四害後迅即“東山再起”,且有日漸擴展之勢。

除“聊齋”外,故居現有好幾個展室。

著作室中展出《聊齋誌異》各種版本,英、日、俄、匈牙利等語言的譯本,裝幀、插圖非常漂亮。聊齋評書、小人書、白話讀本更是琳琅滿目。蒲鬆齡文集、詩集、俚曲、雜著也收藏甚豐。紀念館魯童館長一直潛心收集散佚在民間的蒲氏著作,他曾購進若幹精美的會注、會校、會評本《聊齋誌異》,在鄉間聲明“歡迎以舊換新”,有人就拿光緒年問的石印本來換三會本。魯童很得意地說:“這叫兩滿意。他們的書不就是為了看嘛?有鉛印的新書,還看那石印的破爛?他認為得了便宜了。”學友們都取笑魯童的小詭計,嗟歎他用心之良苦。前不久蒲氏的遺著《藥祟書》又給他們挖掘了出來,引起文學界醫藥界的雙重興趣。另一個展室粉壁光潔,字畫滿牆,當代書畫家吟畫聊齋故事的名作在此彙合。劉旦宅、戴敦邦的仕女畫尤為醒目,那些姿容絕世、和藹婉妙的狐女仙姬似乎可以從畫上走下來。其實,說穿了,這些展室隻展出了“大路貨”。關於短篇小說之王的一手資料,蒲鬆齡的若幹手稿,由墓葬中發現的四枚圖章,還有作家生前用的煙袋、油燈,都被魯童珍藏密收裝進保險櫃中,而且越來越不肯輕易示人了。

為了研究目的,幾年來我數度造訪故居,每次見魯館長,都以“鳥槍換炮”相謔。的確,故居的“勢力”真是越來越大了。

不僅早已把旁姓鄰家“頂”了過來,而且又向西延展,把“蒲鬆齡研究所”的牌子掛了出去。整個蒲家莊也眾星捧月般圍繞故居活動。村西頭建停車場;村東頭開“棚l泉”書屋;“聊齋”賣品部出售蒲鬆齡畫像等紀念品,年盈利達六位數;經營地方風味的“柳泉”飯店門庭若市,日盈利數百;一個拍故居紀念照的毛頭小夥,一年工夫買上了一輛雅馬哈!

三百年前才高氣傲的聊齋先生,因為窮,不得不“屢設帳於縉紳家”,他有多少辛酸?“墨染一身黑,風吹胡子黃,但有一線路,不做孩子王。”(《學究自嘲》)蒲鬆齡的窮在古代著名作家中真是“出類拔萃”了。為了葬母借了學生的錢,好幾年還不上;為了口腹耘人田,無暇顧及自家子孫的學業;年年地憂荒憂病,恨不得田頭禾苗結出銀錢來納稅;在畢家一住三十年,每年不過收“哉生魄”(十六兩銀)多一點兒的銀子,卻要常年梅妻鶴子獨對孤燈。逢年過節才能借上東家的馬沿著奐山路踽踽回鄉。途中有見到奐山山市的奇遇,有心曠神怡的時節,“十裏煙村花似錦,一行春色柳如腰”,更有風雹驟至、苦不堪言時,“風吹岡平拔老樹,橫如蛟龍百尺皤,……右手抱鞋左提笠,一步一咫愁心顏。”當他的兒子漸次長成時,為了蓋幾問草房,蒲鬆齡更是捉襟見肘,“茅茨占有盈尋地,搜刮艱於百尺樓”。他的兒子還是滿孝順的,但他們兄弟數人都沒有奉養老父的能力,隻能在送素絲垂領的老父上馬出村再去舌耕時,深深地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