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慚愧!”
“那你就給我學著點教訓,別再給我添亂!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
千裏共月。
此時算得上夜色尚早,剛剛醒來的月亮方才爬上天空,淡淡的月光揮灑在大地上。不可避免,有些目光透過錯落的枝椏與嫩葉,投下斑駁的樹影。
蘇軾散文,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應該可以算得上是同等的透明清澈的月光,月下美景也有幾分的類似,而目光再往前掃視一番,那庭下與營地的區別之外,便會再添一撇不同來。亦或者說,是另一相同點。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庭院中有人在月下散步,營地裏自然少有有此閑情逸致之人,不過營地裏麵沒有,營地的轅門之外,卻有著這麼的一群人。
當然不會是月下結伴散步的人,但說起來也是算得上是“老相識”了。不單單是於轅門前職衛的兵士,還有營地裏的長孫無忌與李承乾,甚至是整天轉轉悠悠的閻立德,都可以與那領頭的老人嘮幾句嗑,問幾句好。
粗算來,他們這群人跪在轅門之前,也應該有那麼三四天了吧。
正是這三四天的磨合,雙方都理智到極點。每天淩晨就開始到這邊轅門前跪著,到了飯點營地內送出來早餐;一村的男女老少有秩序地用完餐,再繼續跪著;一會兒的功夫,需要下田幹活的壯年男子離開,撐不住的老人孩童由兵士攙扶進去歇息一會兒;再有就是午餐晚飯,幹完活的壯年回村過來,最後是深夜裏回去休息。
重複著相同的節奏,雙方都默默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這副默然不語的有序場景之下,是日複一日的沉悶與壓抑。
便如今夜,那一麵的轅門外的村民還在跪著,這一麵,月光從門簾的縫隙中灑進來的同時,李承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大概到了午夜時分,他聽見了外麵傳來隱隱約約的詢問聲音。對那聲音頗為熟悉,李承乾明白,是自己的舅舅回來了。
說起來,自己的舅舅也真是波瀾不驚,淡然的心境,這種時候,還能跑到城裏去喝酒玩樂。自己卻不行,在看過閻立德送給自己的那封信之前,是為了轅門外那些固執的村民煩惱;在看了那封信之後,那種心煩感覺,就突然間升級成為頭痛了。
是自己的那位堂弟托閻立德送給自己的信。嚴格意義上,是半封信。
同時,這半封信送到自己手中,也正是表明了,今日這一切,正是閻立德故意為之。而令自己頭痛的原因,則是因為這半封信中的幾句話。
有一種人,自己沒有力量,不可能或者不願意成為眾生命運的決斷者,卻又總是會對別人的決定說三道四指手畫腳。站在大義的立場上,挑揀出來一切可以用來批評決策者的瑕疵。反正不是自己身臨其境,所以他可以批斥得大義凜然。
這種人很令人生厭,好像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是大公無私的好人似的,其他人都抱有私心。而且,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會很容易地讓無知膚淺者覺著,那位原本印象中的英明決策者,實際上卻深深地辜負了自己的信任。這種不信任感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便可能釀成一場災難。而事實上,其實這種人什麼也做不到,隻是會一味地斥責、苛責他人!但是,正因為他什麼都做不到,所以他根本沒有資格苛求他人!
第一眼看上去,自己的這位堂弟,此言此語似乎沒頭沒腦的,可再細細琢磨一番,又覺著與現在的這場景有些相和。
這好像是,自己堅持現在的這樣決策後,朝堂上那些對自己不滿的人攻詰自己的借口。
一意孤行,引起民怨。
也許,他們會用這種理由來指責自己,或許還會算上與自己同行的舅舅。
這也是李承乾篤定閻立德故意的理由。無論如何都要麵對的,宜早不宜遲,還是讓自己提前接觸些得好,在此時還有舅舅做同伴之時。
於是,這樣一番思緒理下來,雖是早早地躺在床上,李承乾卻完全地睡不著。
他終於明白了,李承道在這半封信的最後,來一句“我也差不多一樣”的確實含義。
這些話自己也會說,說得頭頭是道,但球踢到了自己這邊,自己也會退避三舍。或許用“隻說不做”來形容,更恰當些。
再變著花樣理解,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隻顧做好自己的事的閻立德一般。
同樣,李承乾也無法苛責他們,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恨不起來。
所以,現在他頭痛的,還是外麵的那群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