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惡魔,露著從未有過的猙獰。
他茫然地扶著他往外走,老人一邊走,一邊粗重地喘氣,“記得我跟你們講過的故事嗎?那些絕壁上的蒼鷹。”
少年茫然地點頭。
“一窩幼雛,最後能扶搖於天的,隻會是最強壯最狠心的那個。”他歎了口氣,有一種老人才會有的難過和漠然,“現在沒有關係了,他們已然走了,嘿嘿,我費盡心機,就是為了讓他們算錯日子,以為現在就是我們快跟寶光王會麵的日子……咳咳,到了河邊了麼?伊瑪,你去把屋後的船劃出來。”
他突然覺得不對,掌下孩子的頸骨瘦硬而無聲得讓人心悸。爾後胸口便是一涼。
是他教的,利刃無聲無息沿著左側第二根肋骨刺了進去。
世間萬物,最無常的是命運還是人心?
親恩與仇相距有多遠?真情與假意相距有多遠?朗朗雪夜與無間地獄相距有多遠?
有時候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還是那個晚上,輕風冷雪,四巷無人。瑟瑟抖著的少年終於將刀鋒刺入老人的胸膛——那年他方過弱冠,對於殺人,完全算不得行家裏手。
心髒裏濺出來的血不多,但飛到了他的衣襟上,那種血腥氣就讓他窒息。
這樣的想法讓他手軟,但他的心很堅定。
刺入,用力……他突然享受到了刀鋒的kuaigan!那種把利器刺入心髒的涼意!那種強與更強,狠與更狠之間的追逐!
你死了,而我存在!
他咬了咬牙,短刃從老人胸口抽出。
那半截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無聲地笑起來,茫然無神的眼睛在夜中詭異如妖魔:“絕頂聰明又軟弱冷酷的孩子……”
他話沒有說完,張開雙臂,像要擁抱什麼。少年一矮身驚惶躲過,老人向後仰倒,殘雲飛落般墜入小河中。
少年怔怔地呆立了片刻。結束了,終於結束了!他想,明天流轉不休的河水就會淹埋掉一切,明天月亮還會升起,他仍然還活著。再過個三年五載,或許連自己都會忘記這個夜晚——
人生百年,抹去一個晚上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這樣想著,然後蹲下`身子,在雪雨交加又靜寂的巷子裏,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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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唏噓著想醒來。
一瞬間夢境兀未消散,紫衣華服的少年依稀還在眼前。戚少商沉默地看著他,看著那個笑容狡黠如狐,眼眸純淨如棉的身影慢慢地淡去,再出現在他眼前這個少年,比他認識的那個人要年輕許多,但眼神相似。布袍是妥帖的淡青色,針腳細密,頗見心思,隻是穿在他身上嫌大。他整個人走過來的時候飄飄蕩蕩的,倒有些像傳說中的幽魂——連眉目也是淡青的,在江南的煙雨裏飄渺如霧。
顧惜朝,還是伊瑪?這是曾經存在的?還是他的一個夢?亦或隻是對這個人太熟悉,一切都隻是他的想象?
還有很多事他沒有弄清楚,為什麼方正一直以為死去的是顧三活著的是伊瑪?為什麼偏偏是他,能從一柄飛刀上就看到久遠的過去?關外最傳奇的馬場,真的就能這麼輕易地交到他手上?月玲瓏在他身上,接下來是否要麵對隨之而來的無限事端?隋無血和碧姬,跟朝廷裏那一脈究竟是何關係?而顧惜朝,遠在漠北的他又知道多少事情?
此時正值白山黑水間最冷的時節,遼金兩國均按兵不動,靜等嚴酷的寒冬過去。遙想那人手裏的黃娟古劍,在寒風朔氣裏是否躁動如昔?
青衣小役,妓籍之子……越是最普通低賤的出身,越要做出最驚天動地的事情。
他突然笑了,不管你以前經曆過什麼,比起那個什麼鬼王朝的流亡皇族,他柔聲道,“我比較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少年殘像驟然崩散,這一下戚少商終於真正地清醒過來。
夢裏是火焰的光與熱,而他的眼前,卻隻有沉沉雪色與習習冷風。
最後一點雲赤華的花粉在香爐裏雲生雲滅。
戚少商躺在神仙府春水閣的最高的閣樓上,聽著底下吵吵嚷嚷不絕的人聲。
兗州,這個江南七省漕運的中心,中原最混亂也最有活力的大城。十年一度的初三月會,從來不缺乏豪門巨富,傾城紅顏,江洋大盜,黑暗中的武者以及神秘的客人。
他懶懶地摸了摸自己滿臉的胡渣,用腳丫子把花窗推開一條縫,順手拍開了一壇酒。
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海南燒春更有綿頭的烈酒了。他歎息,終於有了種做有錢人的良好感覺。
他一邊喝酒,一邊瞄著底下的堂館。商會的第一天,混亂的會場總是被各種各樣想得到或是想像不到的古怪東西堆滿,無數身份可疑的人穿梭其中,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
二樓有很多他這樣的房間都緊閉著。誰也不知道裏麵住了些什麼人,有多少雙窺視的眼睛。可是人人都知道,初三月會,最好最搶手的東西,要在晚上才展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