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的罪孽……”

從未見過她這般歇斯底裏的模樣,花廳裏靜得出奇,卻越發凸顯了她埋在襲遠懷裏低沉的抽泣聲。

襲遠示意眾人退下,又命彌月去請太醫,才將摟著莫寒的手臂稍稍放鬆,他把頭埋在她頸間,呼吸著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仿佛是抱著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彌月出門去送太醫。

襲遠將被子拉高,再輕輕掖好被角,動作愈發熟練。

他斜著身子,半躺在狹窄的床沿,對著她沉靜的睡顏,鼻尖一陣苦苦的酸澀。

他以指腹磨挲著細膩的肌膚,替她擦去眼角殘存的淚痕,第一次,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阿九,多希望你是為我而泣。

襲遠閉上眼,感受著兩人相互糾結的呼吸,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們相擁而眠,夢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唇,依舊是那年蜻蜓點水般的親近。

他微微歎息,再一次檢查已將莫寒裹得嚴嚴實實的暖被,才放心地轉身出門。

“對不起…………”他頓在門口,聽她細弱蚊蚋的聲音,“不該懷疑你的。”

“無所謂的。”襲遠回頭,露齒一笑道,“隻要你舒服些就好。”她慌忙止住將要落下的淚珠,深吸一口氣,舌尖盡是苦澀。

“以後……還是稱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終於禮不和。”襲遠大踏步走出玉華殿,嘴邊是嘲諷的笑容,“禮數,敵不過聖旨。”月明星稀,繁華初綻,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遠大將軍韓楚風於鬼馬坡一役戰亡。

北地的風呼嘯著來去,掙紮著為燕山南北漸漸蘇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後一絲印記。

幹冷的空氣早已被濃濃的血腥濡濕,呼吸間盡是令人作嘔的腥味兒。

不斷翻騰的除了收屍人早已麻木無感的胃,還有少年壯誌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鮮紅的血液侵染成濃厚的深褐色,被鐵蹄踐踏的身體與這片用生命守衛的土地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金人歡呼而去的馬蹄聲裏,堅不可摧的甲胄狠狠地鑲進皮肉,把鮮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斷絲連的軀塊,仿佛沒有凝固的時刻,隻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鮮溫熱的血液從屍體裏流出滋潤著每一寸將要融化的凍土。

殘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傷口整齊的腿,爆裂的頭骨和渾濁的腦漿,還有血肉模糊的臉,再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邁的母親哭瞎了雙眼,直到賢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聰慧的兒女寄人籬下地艱難過活,直到不久之後,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腦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於二十萬禁軍來說隻是九牛一毛罷了;於戰爭來說,死亡是必然;於史家來說,隻是丹青上匆匆帶過的一頁,也許連數字都沒有。

隻有北歸的大雁,撒下一聲聲悲鳴。

都是小事罷了。

明滅不定的宮燈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不知從何時起,有了點燈睡覺的習慣。

莫寒翻出壓在枕頭底下的香囊,仿佛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莞爾一笑。

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紅,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彌散在遠去的時光裏,餘下淡淡的奇異味道,似乎還有韓楚風留下的氣息。

思緒被拉得很遠,她又沉湎在對過往歲月的懷念中。

直到玉鐲冰冷了纖細的手腕,她才猛然意識到,原來她長掛嘴邊的“死亡”二字是如此殘酷——再不能見到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不能聽他憨憨的笑聲,不能取笑他害羞時滿臉通紅的窘迫,甚至不能抱怨為什麼要嫁給他,更不能打聽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