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灣1上的一條小船裏,一位老人獨自垂釣。在已經過去的整整八十四天當中,他沒有釣到一條魚。而就在開始的前四十天,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男孩相伴。但就因為這四十天裏他沒能捕到一條魚,男孩的父母諷刺老人說,他現在就是一個十足的“倒黴蛋”,也就是說他倒黴到了極點。於是,男孩聽從了父母的安排,選擇了另一條船。幸運的是,頭一個星期男孩就捕到了三條好魚。每天從海上回來時,男孩都能看到老人空空的船,他感到十分難受。他常常走到岸邊,幫老人拿釣索,或者是魚鉤和魚叉,以及繞在桅杆上的帆。帆上有許多用麵粉袋打的補丁,收攏後就像一麵象征永遠失敗的旗。

1.此處指的是墨西哥灣暖流。向東流經美國佛羅裏達州南端與古巴之間的佛羅裏達海峽,沿著北美東海岸向東北流動。墨西哥灣暖流的海水溫度要比兩旁的海水高許多,最寬處達50英裏,呈深藍色,非常壯觀,為魚類群集的地方。本書主人公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漁夫,經常駛進灣流捕魚。

老人身體消瘦而且十分憔悴,脖頸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由於熱帶地區海麵上反射的強烈的太陽光,使老人腮幫部位的皮膚出現良性癌變,產生了許多褐斑,褐斑從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老人的雙手因為常年拉釣索而落下了很深的傷疤,但這些傷疤都是舊傷。它們古老得如同無魚可捕被侵蝕了的沙漠一般。老人通身帶著一股古老的氣息,但他那雙眼睛卻像海水一樣蔚藍,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愉快且不肯認輸的人生態度。

“聖地亞哥,”當他們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男孩對老人說,“我又可以陪你出海了,家裏掙了一些錢。”

老人將捕魚的技巧傳授給了男孩,男孩十分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到了一條好運氣的船,還是跟他們待在一起吧。”

“但是你應該記得,有一回你八十七天沒有釣到一條魚,可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我們每天都能捕到大魚。”

“我當然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並不是因為沒信心、沒把握才離開我的。”

“是我爸爸叫我走的。我隻是個小孩,不得不聽從他的安排。”

“我明白。”老人說,“理該如此。”

“其實是他沒有信心。”

“是呀。”老人說,“我們當然有信心,不是嗎?”

“對。”男孩說,“我們到露台飯店喝杯啤酒吧,我請你,然後我們一起把捕魚的家什帶回去,好嗎?”

“好啊!”老人說,“咱都是捕魚的人嘛。”

老人和男孩同坐在飯店的露台上,身邊幾個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卻一點都不生氣。另外幾個上了年紀的漁夫默默地望著他,心底裏產生一些難受的感覺。可他們沒有絲毫表露出來,隻是假裝斯文地談論著海流,說他們能把釣索送到海下多少米,以及他們的見聞。

天氣依舊很好,滿載而歸的漁夫們都已經回來了。他們將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地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兩個人抬一塊木板,搖搖晃晃地將魚肉送到收魚站,好讓那裏的冷藏車將它們運到哈瓦那的市場。而捕到鯊魚的漁夫會把鯊魚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先把鯊魚吊在複合滑車上,去掉肝髒,割下魚鰭,剝去外皮,然後把魚肉切成一條一條的,以備醃製。

每當刮東風的時候,隔著偌大的海灣都能聞到從鯊魚加工廠那邊飄來的一股氣味。但今天的氣味很淡,或許是因為風向轉到了北方,後來又逐漸平息了。

露台上陽光明媚,可人心意。

“聖地亞哥。”男孩說。

“哦。”老人平靜地應了一聲。他握著酒杯,思量著許多年前的那些事兒。

“要我去弄一些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用了。你還是去打棒球吧。我劃得動船,羅赫略會幫我撒網。”

“可是,我很想去。哪怕不能陪你釣魚,我也想多為你做一些事。”

“你已經請我喝啤酒啦。”老人說,“你是個大人了。”

“你第一次帶我上船時,我有多大啊?”

“五歲。那天我將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拖上船,它差一點就把我的船給撞碎了,你也差一點送了命。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條魚的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板,都快把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當時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裏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都在顫抖。你用棍子啪啪地打魚的聲音,就像砍樹一樣。我還記得當時我全身都是一股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是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在不久前剛和你說過?”

“自從我們第一次出海時起,每一件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那雙因長期日曬而目光堅定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愛憐。他望著男孩說:“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一定會帶你出去闖闖。可惜,你是你爸爸媽媽的兒子,又搭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

“我去弄些沙丁魚來吧,我還知道能從哪兒弄到四條魚餌來呢。”

“我今天特意留了幾條,把它們放在匣子裏醃了。”

“允許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魚吧。”

“一條。”老人堅定地說。他從未放棄自己的希望和信心,它們卻像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

“兩條!”男孩說。

“好吧,那就兩條。”老人同意了,“你該不會去偷吧?”

“我願意去偷。”男孩玩笑著說,“但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知足地說。他心地善良單純,但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竟這般謙卑,可他清楚此刻已達到了這種程度。但他知道這不是啥丟臉的事,所以也就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的情況,明天一定會是個好日子。”老人說。

“你打算去哪兒?”男孩問。

“把船駛到遠方,等風向轉了再回來。我計劃天亮前就出發。”

“我要想辦法讓我那位船主人也駛到遠方。”男孩說,“這樣一來,如果你確實捕到了大魚,我們也可以趕過去幫你。”

“他才不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呢。”

“是啊。”男孩說,“但是我能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東西,例如空中盤旋著一隻鳥,我就會讓他趕快去追鯕鰍。”

“他眼睛這麼不好使嗎?”

“可以說就是個瞎子。”

“這就奇怪了。”老人說,“他也沒捕過海龜,這東西才會傷眼睛呢。”

“但是,你在莫斯基托海岸1外捕了那麼多年海龜,你的眼力不是還挺好嘛。”

1.此地位於中美洲尼加拉瓜東部,處於墨西哥灣低窪的海岸地帶。這裏長滿了灌木林。因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於這個地方,所以得名。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老頭兒。”

“那麼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認為我還有,再說還有很多竅門可以用呢。”

“我們把這些家什拿回家吧。”男孩說,“這樣我可以拿魚網逮些沙丁魚。”

他們從船拿出捕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在肩上,男孩拿著裝有編得十分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子的魚叉。將盛魚餌的匣子藏在小船船艄的下麵,周圍還有那根把大魚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雖然沒有人會偷老人的東西,但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裏比較好,因為露水對它們不利,另外,盡管老人深信這裏的人不會偷他的東西,但他覺得將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都留在船上實在是一種引誘,沒有必要。

老人和男孩順著大路一直走到老人的窩棚,從一扇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倚放在牆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東西擱在桅杆旁邊,桅杆幾乎和這個單間窩棚一樣長。窩棚是用大椰子樹上的被叫做“海鳥糞”的一種堅韌苞殼做成的,窩棚裏擺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的一角是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海鳥糞”的纖維十分結實,將其展平可以疊蓋成牆。在這片褐色的“海鳥糞”牆壁上,掛著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妻子的遺物。牆上曾經長時間掛著一幅他妻子的著色照片,但老人將它取了下來,因為看著它更加感到自己孤單,如今這張著色照片被他放在屋角擱板上,他的一件幹淨的襯衫下麵。

“有什麼吃的東西嗎?”

“有一鍋魚煮黃米飯,吃一點嗎?”

“不。我還是回家吃吧,需要我幫你生火嗎?”

“不必。一會兒我自己生火,或者直接吃冷飯算了。”

“我能把漁網拿回去嗎?”

“當然。”

事實上並沒有什麼漁網,男孩還記得他們將漁網賣掉的時間。然而他們每天都要說一次這種謊話。而且也不存在什麼魚煮黃米飯,對於這一點男孩也很清楚。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你想不想看到我逮住一條去掉尾巴有一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漁網撈沙丁魚去了,你要不要在門口曬曬太陽?”

“好啊。還有一張昨天的報紙,讓我來看看棒球消息。”男孩不知道老人說的那張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子虛烏有,但是老人真從床下取出一張來。

“這還是佩裏科在雜貨鋪裏給我的。”老人解釋道。

“弄到了沙丁魚我就回來。我要把你弄到的魚跟我的一齊用冰鎮著,明天早上可以分著用。等我回來,你可要告訴我棒球的消息。”

“揚基隊1不會輸的。”

1.這是紐約市的一支棒球隊,此隊是美國當時職業棒球界的強隊。

“但,我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我的好男孩。不要忘了那位了不起的迪馬吉奧2。”

2.喬·迪馬吉奧,揚基隊隊員,以擅長擊球得分著稱。1951年棒球季後退出球壇。

“我為底特律老虎隊擔心,也為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擔心。”

“當心啊,要不然你可要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都一起擔心啦。”

“好吧,那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後給我講講。”

“你認為我們該去買張尾數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行啊!”男孩說,“不過上次你創下的紀錄可是八十七天,這又怎麼解釋呢?”

“我相信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了。你看能不能弄到一張尾數是八五的彩票?”

“我可以去試試訂一張。”

“訂一張,需要兩塊半。我們能向誰借這筆錢呢?”

“這個還不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說不準我也能夠借到錢。但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囉。”

“多穿點,老大爺。”男孩說,“別忘了,我們這裏現在是九月。”

“也是大魚最愛露麵的月份。”老人說,“五月,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男孩說。

太陽下山了,待男孩撈完沙丁魚回來時,老人已經坐在椅子裏睡熟了。他從床上拿起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老人的雙肩。老人的肩膀有些奇怪,雖然他年紀大了,但肩膀依然十分強健,脖子也非常壯實,而且老人睡著時,腦袋向前耷拉著,脖子上的皺紋也不太明顯了。他的襯衫就像那張帆一樣,上麵不知打了多少個補丁,而這些補丁在強烈的暴曬下已經褪去了最初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臉龐非常蒼老,當他閉上眼睛時,臉上沒有一絲生氣。昨天的報紙攤在他的膝蓋上,晚風吹過,因為他的一條胳臂壓著它才沒有被吹走。老人光著腳。

男孩走出窩棚離開了老人,等他再次回來時,老人還熟睡著。

“醒一醒,老大爺。”男孩一隻手搭在老人的膝蓋上說。老人緩緩張開雙眼,他的神誌一時間似乎正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隨後他看著男孩微笑了。

“你拿來了什麼?”他問。

“晚飯。”男孩說,“我們一起吃吧。”

“我肚子不大餓啊。”

“好了,吃飯吧。你也不能隻捕魚不吃飯呀。”

“我還真這樣幹過。”老人說著站起身,將報紙拿起折好。然後動手疊毯子。

“還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吧。”男孩說,“隻要我活著,你堅決不能不吃飯就去捕魚。”

“這麼說來得祝你長壽啊,多保重自己吧。”老人笑著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飯、油炸香蕉,外加一些燉菜。”1

1.這些是生活在加勒比海地區的老百姓的主食。

其實這些放在雙層飯匣裏的飯菜,是男孩從露台飯店拿來的。他口袋裏還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餐巾紙包著。

“這些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個老板。”

“那我可得去好好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男孩說,“你就不用再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留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感激地說,“他不止一次這樣幫助我們了!”

“我想是這樣的。”

“這樣的話,我想除了魚肚子部分的肉以外,還得再送他點別的東西。他是真的關心我們。”

“他還送給我們兩瓶啤酒。”

“我最喜歡罐裝啤酒。”

“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他送的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喝完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呢。”

“你想得真周到。”老人說,“我們可以吃了嗎?”

“我剛才就問過你的。”男孩溫和地對他說,“你沒準備好,我不願打開飯匣子。”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隻要洗洗手和臉就可以了。”你要去哪兒洗呢?男孩心想。村裏的水龍頭遠在大路的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我應該取些水來給他用,另外還得帶塊肥皂和幹淨的毛巾。我怎麼會這麼粗心呢?我真應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夾克衫來給他穿上,好讓他過冬,對了,還要一雙什麼鞋子,並且再帶一條毯子來。

“這燉菜真美味啊。”老人激動地說。

“給我講一講棒球賽的情況吧。”男孩請求似的說。

“美國聯賽1,就是揚基隊的天下,我已經和你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1.按聯賽水平的高低分類,美國職業棒球界有大聯賽和小聯賽兩個組織,美國聯賽是其中之一,揚基隊則是佼佼者。

“但是他們這場比賽輸了啊!”男孩告訴他。

“這不算什麼,那個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會恢複他的本色的。”“難道他們隊裏還有其他好手?”

“這還用說嘛。不過有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場聯賽比賽2中,就說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吧,我相信布魯克林隊會贏。可話又說回來,我還清楚地記得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個老公園1裏打出的那幾個好球。”

2.這裏指的聯賽是全國聯賽。每年經過各種比賽,從這兩大聯賽中各選出一組勝利的球隊,於十月上旬在各自的場地輪流比賽,一決雌雄,名為“世界大賽”。

1.此處指的是費拉德爾菲亞的希貝公園,這裏是該市棒球隊的主要比賽場地。迪克·西斯勒曾於1948-1951年在這裏打過球。

“沒有誰能打出那些好球。我見過的所有擊球的隊員中,數他打得最遠。”

“還記得他曾經常來露台飯店嗎?當時我很想陪他出海釣魚,可就是不敢開口。於是我要你去說,誰知道你也不敢。”老人說。

“我當然記得。那時我們真是大大地失算了,他一定願意和我們一起出海。這樣一來,我們能一輩子回味這件事了。”

“我也非常想陪那位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聽說他的父親也是個打魚的。或許他當初同我們一樣窮,能夠感受到我們的心意。”

“可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2沒過過苦日子,他爸爸像我這麼大時就在聯賽裏打球了。”

2.此處指的是喬治·哈羅德·西斯勒,1915年開始參加大聯賽,並在1922年首次榮獲該年度“美國聯賽最寶貴球員”的稱號。

“我像你這樣大時,就在一條駛向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水手了,當時我還看見獅子在傍晚時分出現在海灘上。”

“我知道,你曾對我提起過這件事。”

“那我們要談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還是談棒球吧。”男孩說,“給我講講那個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1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2。

1.此人自1890年起便是職業棒球運動員,曾加入紐約巨人隊,擔任該隊的經理。直到1932年,他使這支球隊成為最著名的強隊,而此後他就不再上場比賽了。

2.“J”是“約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語中讀作“何塔”。

“在以往的日子裏,他有時候也喜歡來露台飯店。可隻要他一喝酒,就會變得很粗暴,出口傷人,性情古怪。他的腦袋裏總惦記著棒球和賽馬,而且口袋裏還經常揣著一份賽馬名單,並在電話裏總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真是位偉大的經理。”男孩說,“在我爸爸看來,他是最偉大的人物。”

“這是因為他是來這兒次數最多的一位。”老人說,“如果多羅徹3堅持每年都到這兒來,那麼你爸爸會認為他是最偉大的經理的。”

“說真的,你認為誰才是最偉大的經理,盧克4還是邁克·岡薩雷斯?”5

3.列奧·多羅徹,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知名棒球明星,1948年擔任紐約巨人隊經理。在他的管理下,巨人隊一度成為第一流的強隊。

4.阿道爾福·盧克,生於哈瓦那,曾先後是波士頓、辛辛那提、布魯克林及紐約巨人隊的球員,後任球隊經理。

5.邁克·岡薩雷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期曾先後兩次擔任聖路易紅色棒球隊的經理。

“我認為他們都差不多,不相上下。”

“但你是最好的漁夫。”

“不。我知道還有許多比我強的。”

“哪裏!”男孩說,“好漁夫很多,當然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但是唯獨你是最棒的。”

“謝謝你。你的話真讓我高興。我希望千萬不要遇到一條巨大的魚,讓我無法應付,不然就證明我們講錯啦。”

“這種魚是不存在的,隻要你依然像你說的那樣強壯。”

“也許我根本不像我自認為的那樣強壯。”老人說,“但我懂得很多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去睡覺了,這樣明天早上才能精神飽滿。我得把這些東西送還給露台飯店。”

“祝你晚安,早上我會去叫醒你的。”

“你是我的鬧鍾。”男孩笑著說。

“而我的鬧鍾是年紀。”老人說,“不知道老頭兒為啥醒得特別早,難道是想白天過得長些?”

“我也說不上來。”男孩說,“我隻知道少年睡得都比較沉,而且起得晚。”

“我會記在心上的。”老人說,“明天一早去叫醒你。”

“我不想讓船主人來把我叫醒,好像我比他差勁許多似的。”

“我明白。”

“晚安了,老大爺。”

男孩走出窩棚。剛才吃飯時,桌上沒點燈。老人脫掉長褲便摸黑上了床。他將長褲卷起來當做枕頭,還把那張昨天的報紙塞在裏頭。然後用毯子把身子一裹,躺在鋪有其他舊報紙的彈簧墊子上睡了。

老人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夢見小時候看到的非洲,有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光線十分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峽和褐色的大山。如今,每天夜裏,他都會回到海岸邊,在夢境中聆聽海浪拍打岸上的隆隆聲,看見土著人駕駛著小船穿越海浪前行。夢中,他似乎聞到了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物的氣味,還感受到了清晨從陸地刮來的風中夾雜著的非洲氣息。

一般情況下,老人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就會醒,然後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個男孩。然而今夜從陸地刮過來的風的氣息似乎早了許多,在夢中,老人清楚地意識到這個風來得尚早,便繼續把夢做下去。他看見海平麵升起了白色的頂峰,隨後又看到加那利群島1的每一個港灣和錨泊地。

1.此島是北大西洋東部的一個火山群島,位於摩洛哥西南部。當時這裏還未獨立,隸屬西班牙。

老人不再夢見風暴,也夢不到婦女們;他夢不到偉大的事情,也不再夢見大魚,他不再夢見打架,夢不見角力,更夢不見他的妻子。如今他能夢見的隻是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暮色中,獅子們像小貓一樣嬉耍著。他愛它們,就像愛陪伴著他的這個男孩一樣。但他一直沒夢到過這個男孩。

漸漸地,老人醒了,從敞開的門望了望外邊的月亮,然後攤開長褲穿上走出窩棚。老人在外麵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朝男孩住的地方走去,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氣不禁讓他冷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一陣子就會感到溫暖,而且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去劃船了。

男孩住的那所房子沒有上鎖,老人推開門,光著腳悄悄地走進去。男孩正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睡著,借助從屋外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老人清楚地看見了他。他輕輕握住男孩的一隻腳,直到男孩漸漸醒來。他轉過臉來望著老人,老人點點頭,男孩從床邊的椅子上拿起自己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好褲子。老人走出門去,男孩緊跟在他後麵。男孩有些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男孩的肩膀,說:“對不起。”

“別這麼說!”男孩說,“男子漢就應該這樣做。”

他們沿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透過黑暗可以看到一些光著腳的男人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在走動。

老人和男孩走進窩棚,男孩拿起擱在箱子裏的釣索卷兒、魚叉和魚鉤,老人也扛起了繞著帆的桅杆。

“要喝點咖啡嗎?”男孩問道。

“我們先把家什放到船上,然後去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很早就營業,專門供應漁夫早點的小吃館裏喝了一聽盛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昨晚睡得怎麼樣,老大爺?”男孩關心地問。現在他比較清醒了,盡管要他徹底擺脫睡魔還不太容易。

“我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覺得今天捕到大魚的概率很大。”

“我也有同感。”男孩說,“我現在該去拿你和我用的沙丁魚,另外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船主人自己拿,他從來不讓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就不同。”老人說,“當你隻有五歲時,我就讓你幫我拿東西了。”

“我記得。”男孩說,“我很快就回來,你再喝杯咖啡吧,這裏可以先記賬。”

男孩說完就走了,他光著腳丫走在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魚餌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著咖啡。這可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飲食啊,他知道一定要把它喝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對吃飯感到厭煩,因此每次出海他都不帶吃食,隻是在小船的船頭上放一瓶水,一整天就隻靠這個。

男孩帶著沙丁魚和兩份用報紙包著的魚餌回來了。他們沿著小徑向小船走去。因為光著腳,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腳下沙地裏嵌著的鵝卵石。他們將小船抬起,讓它溜進水裏。

“祝你好運,老大爺。”男孩熱忱地說。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將槳上的繩圈栓套在槳座的釘子上,然後身子朝前一衝,抵消了槳片在水中所受的阻力。黑暗中,老人搖動船槳,駛出了港口。其他海灘上也有一些船隻出海,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後,但老人隻能聽到他們劃槳拍打水的聲音,而看不清他們。

偶爾會聽到某條船上人們的說話聲。但除了槳聲外,大部分船隻都是靜悄悄的。這些漁船一駛出港口就分散開來,它們分別駛向自己希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老人知道自己要去的遠方,所以他早已把陸地上的氣息遠遠地拋在身後,將自己劃進清晨海洋清新的氣息中。當他劃過某一片海域時,眼前的果囊馬尾藻閃著片片磷光。其實這一片海域被漁夫命名為“大井”,因為這裏水深突然達七百英尋1。此處的海流衝擊到海底深淵的峭壁上後,形成了一個大旋渦,各種魚兒都會聚集在這裏,而且還有海蝦和可以當做魚餌的小魚,在眾多深不可測的水底洞裏,有時還會聚集大量的柔魚。一到晚上,它們就會浮到緊靠海麵的地方,所有彙集在這的魚都把它們當做食物。

1.一種測量水深的單位,1英尋等於1英尺。

黑暗中,老人似乎能夠感覺到清晨的來臨。他劃著槳,聽見船邊飛魚躍出水麵時的顫抖聲,以及它們遊動時挺直的翅膀發出的噝噝聲。老人十分喜歡飛魚,把它們看做是自己在海洋上的重要朋友。他為鳥兒傷心,特別是那些看上去十分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一直飛翔,一直尋找食物,但似乎從未找到。於是老人想:鳥兒的日子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辛,除了那些凶猛、強大有力的大鳥。海洋如此殘暴,而像海燕這樣的鳥兒為何生來就這般柔弱纖巧呢?海洋是仁慈、美麗的,然而她能變得很殘暴,並且又來得十分突然。對於這些飛翔的鳥兒們來說,當它們從空中落到水下尋找食物時,發出細微的哀鳴聲,說明這個生性柔弱的物種不適應海上的生活。

每次想到海洋,老人總喜歡稱她為la mar1,這是人們表達對海洋好感的西班牙語的稱呼。當然,對海洋持有好感的人偶爾也會說她的壞話,但頂多是把她當做女性看待。一些較年輕的漁夫喜歡把浮標當做釣索上的浮子,然後用賣鯊魚肝的錢置備一艘汽艇,他們稱海洋為el mar,這象征了男性的說法。他們提到她時,常把她當做一個競爭對手或隻是一個去處,有的人甚至把她當做敵人。可是老人隻是把海洋看做女性,無論她是否帶給人們莫大的恩惠。假如她做出什麼任性或缺德的事情來,也是她不得已而為之。月亮對她的影響,就像對女人那樣,他想。

1.西班牙語“海洋”的意思。

老人從容地劃著槳,這個動作對他說來並不吃力,因為船速在他所能控製的範圍內,而且海麵平靜無浪,隻是偶爾遇到幾個水流打個旋兒。他試圖利用海流幫他完成三分之一的活兒。天漸漸亮了,他發現船已經劃到比自己預期的目的地更遠的地方了。

他想:我已經在這海底的深淵徘徊一個星期了,仍舊一無所獲。今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的藏身之地,沒錯,它們那還有一條大魚呢。

沒等天色大亮,老人就放下一個個魚餌,然後讓船隨著海流自然漂浮。魚餌一個個下沉,其中一個沉到了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沉到七十五英尋,第三、第四個分別紮進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的深處。由新鮮的沙丁魚做成的魚餌都是頭朝下沉浮在海洋裏的,釣鉤穿過小魚的雙眼,紮好,縫牢,釣鉤上的彎鉤和尖端部分都包裹在魚肉裏。這樣一來,魚身就在凸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環形。無論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個部分,都會喜歡這個香噴噴的美味。

男孩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這種魚也叫做長鰭金槍魚。此刻,它們就像鉛垂一般掛在兩根最深的釣索上。他在另外兩根上分別掛了一條藍色大鯵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這兩條魚曾經用過,但仍然保持完好,而且它們旁邊還有美味的沙丁魚幫它們增加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索都有鉛筆那麼粗,一頭纏在青皮釣竿上。隻要有魚在魚餌上拉一下或碰一碰,就能使釣竿向下落些,而每根釣索上又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它們牢牢地係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如此一來,一旦用得上的話,一條魚能夠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索。

此時的老人正一邊緊盯著小船上被挑出來的三根釣竿,看看它們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船,盡量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水底一個比較適當的位置。

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即將升起。很快,淡淡的太陽從海平麵升了起來,老人能夠看清其他船隻離海岸不遠,低低地挨著水麵,同水流方向保持垂直。隨著太陽的升起,天變得更加明亮了,耀眼的陽光灑在水麵上,待太陽從海平麵徹底升起時,平靜的海麵將陽光反射到老人眼裏,使他的眼睛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於是他不再朝太陽那個方向看了,而是轉過頭來自顧劃著船。

老人低頭俯視海水,又看了看那幾根垂進黑漆漆的深水裏的釣索。老人能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都直,這樣一來,在黑漆漆的海水下麵,幾個不同深度的灣流處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期望的地方等待魚兒的到來。其他漁夫則讓釣索任由海水衝擊漂浮,有時候釣索隻停留在六十英尋的深處,而他們卻自認為在一百英尋的深水中呢。

但是老人想:我還是能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隻是問題出在我的運氣總是不好。可誰說得準呢?沒準兒我今天就能轉運。每天都是嶄新的一天,當然能交上好運更好。盡管這樣,我還是願意做到分毫不差。隻有這樣,當好運降臨時,你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升得高高的。老人向東望時,已經不再感覺那麼刺眼了。遠在岸邊的海平麵上有三條船,它們看上去是那麼的低矮。

這輩子,我的眼睛總被初升的太陽刺痛,老人心想。但我的眼睛還是很健康的。傍晚時,我能夠直望太陽,而且不會產生眼前發黑的感覺。傍晚陽光的力量雖然還是強一些,但早上的光線會讓人的眼睛感到刺痛。

這時,老人看見前方的天空中盤旋著一隻翅膀很長的黑色軍艦鳥。它倏地一下斜著後掠的雙翅俯衝過來,然後又盤旋著飛上去。

“它好像逮住什麼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它不單是找找而已。”

老人繼續劃著船,向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的動作很慢,這樣才能保證那些釣索可以保持上下垂直的位置。船漸漸向海流靠攏,即使這樣,老人依舊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前行速度要比他不計劃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更高了些,然後又盤旋起來,它的翅膀紋絲不動。突然,鳥兒猛地俯衝下來,老人看見眾多飛魚從水麵躍起,在海麵上拚命掠過。

“鯕鰍。”老人激動地說,“大鯕鰍。”

他從槳架上取下雙槳,並從船頭下方拿起一根細釣絲。釣絲的一頭係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個中號的釣鉤,他把一條沙丁魚魚餌鉤在釣鉤上,然後將釣絲從船舷處往水下放,並將上端緊緊地係在船艄上的一隻帶環的螺栓上。緊接著,老人又拿出一根釣絲,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放在船頭的陰影裏。然後他又開始劃船,注視著這隻正在水麵上低飛的鳥兒。

他看著看著,鳥兒繼續向下衝,為了加快俯衝的速度,它將翅膀向後掠,然後猛地展開,追蹤躍起的飛魚,但沒有成效。老人看到一大群鯕鰍緊跟在那些想要脫逃的魚後麵,它們已經把海水攪得波浪翻滾了。鯕鰍在飛魚的下麵破水前行,飛魚一掉下來,就迅速鑽進水裏。好一大群鯕鰍啊,老人心想。如此大範圍的鯕鰍,對於飛魚來說,脫逃的機會渺茫。而那隻鳥兒可能不會有成功的機會了。因為對於它來說,飛魚的個頭太大了,而且速度極快。

老人看著飛魚不斷地從海裏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一次次毫無效果的行動,心想:這群魚就這樣從我身邊逃走了。它們逃得那麼快,遊得那麼遠。也許我能逮到一條掉隊的小魚,也許它們周圍正潛伏著我所向往的大魚。我的大魚一定在某個地方。

這時,陸地上空的雲好像山崗一般聳立在天上,海岸隻剩下一條長長的綠色的線,身後是一座座灰青色的小山。海水也漸漸由黑色變成了深藍色,深得有些發紫。老人俯視海水,仔細看著在深藍色水中穿梭的閃著點點紅光的浮遊生物,而此時的陽光也在水中變幻出了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船邊的那些釣索,望著它們直垂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能夠看到這麼多的浮遊生物,老人感到很高興,因為這說明附近有魚。

太陽高高地升在天空中,水麵泛起奇異的光彩,天氣十分晴朗,陸地上空的雲朵也表明了今天是個好天氣。剛才那隻覓食的鳥兒幾乎看不見了,水麵恢複了平靜,沒有什麼東西了,除了幾處被陽光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船舷邊浮動的僧帽水母,它膠質的浮囊呈現出紫色。整個身子形成一種形狀,閃著彩虹般的顏色。它先向一邊倒去,然後又直立起身子。它就像一個大氣泡十分快樂地在水中浮動,在水中,它將厲害的紫色長觸須拖在身後,足有一碼長。

“水母。”老人有些氣憤地說,“你這個可惡的家夥。”1

1.在西班牙語中,“水母”的引申義為“敗壞海水”,因為它的觸須上有帶毒性的黏液。

老人輕輕劃槳,低頭朝水中望去,有一些小魚,而這些魚與那拖在水中的觸須一個顏色。小魚們在觸須與觸須之間,以及浮囊浮動時投下的一小塊陰影中遊著。它們似乎不在意水母的毒素,可是人就不行。當老人將一條鉤繩往船裏拉時,一些觸須會纏在釣繩上,並且會粘上紫色的黏液,而他的胳臂和手上則會被這些東西弄傷出現瘡腫,就像感染了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的毒素一樣。水母身上的這種毒素發作速度很快,會讓你瞬間感到一種有如被鞭子抽打的疼痛。

那些凸顯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十分漂亮。但它們卻是海洋中有名的欺詐成性的一種生物,所以老人盼著看到它們被前麵的大海龜吃掉。海龜在發現它們之後,直接從正麵向它們逼近,然後閉上眼,這樣一來,在全身龜殼的保護之下,把它們以及觸須一起吃掉。老人喜歡看海龜把它們吃掉的過程,喜歡在經過了一場風暴後在海灘上與它們相遇,更喜歡聽海龜用它們那長著老趼的硬腳掌踩在沙灘上發出啪的爆裂的聲音。

老人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因為它們外形優美,遊速極快,而且價值很高。他對那種又大又笨的蠵龜有一絲輕蔑,但這種輕蔑是沒有惡意的。它們的殼呈黃色,做愛的方式非常奇特,當它們高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總是閉上眼睛享受。

對於海龜,老人並不抱有神秘的看法,盡管他過去幾年經常乘小船去捕海龜。其實,他為海洋中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與他的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大多數人對海龜是非常殘酷無情的,因為當人類將海龜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髒還會繼續跳動好幾小時。老人想:其實我也擁有這樣一顆心髒,而且我的手和腳都和它們的一樣。為了使身體強壯有力,他會吃白色的海龜蛋。五月份時,他整整吃了一個月,為了能在九、十月份讓身體強壯起來,能去捕更多更大的魚。

每天,他還會從很多漁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的大圓桶裏,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樣的桶就放在那兒,每個漁夫都可以舀來喝。但很多漁夫都厭惡鯊魚肝油的味道,當然這種感覺並不比摸黑早起更讓人難受,而且它對預防傷風流感都十分有效,對眼睛大有好處。

此刻,老人抬眼向遠處望,看見剛才那隻鳥兒又在周圍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老人激動得說出聲來,但是老人沒有看到一條飛魚衝出海麵,也沒看到有小魚四處逃竄。就在老人注視水中時,一條小金槍魚突然縱身一躍,在空中一轉身,頭朝下紮進水裏。陽光下,這條金槍魚的身上閃著銀白色的光。在它回到水裏後,緊接著又有一些金槍魚紛紛躍出水麵,它們向四麵八方躍起,把海水攪得直翻騰。為了捕食小魚它們跳得很遠。眾多金槍魚邊繞著小魚轉,邊驅趕著它們。

老人心想,要不是它們遊得這麼快,我倒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老人注視著水麵上被它們攪起的白色水沫,然後看了看那隻鳥兒,這時它正俯衝下來,一頭紮進因為驚慌而被迫浮上海麵的小魚群當中。

“這隻鳥可是我的好幫手。”老人說。就在這時,搭在船艄上的那根細釣絲的另一頭,纏在老人腳上的這邊突然繃緊起來,於是他放下船槳,緊緊抓住細釣絲,並使勁往回拉,他似乎能感覺到那隻小金槍魚正顫巍巍地拉著。老人越往回拉,釣絲就越顫動,當他看見水裏映出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魚身兩側時,他把釣索呼地一甩,魚越過船舷,直接掉進船裏。釣上來的這條魚躺在船艄沐浴著陽光,它的身體十分結實,外形就像一顆子彈,那雙有些癡呆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著,它的尾巴利落地拍打著船板,發出砰砰的聲音,但是漸漸就耗盡了力氣。出於好意,老人猛擊了一下小魚的頭,然後一腳將它仍然抖動的身體踢到船艄背陰的地方。

“不錯的一條長鰭金槍魚。”老人說,“正好可以用它來釣大魚,它得有十磅重呢。”

老人已經記不得他是從何時起當獨自一人時,就會自言自語的。以往,每當他一個人時,他都會唱歌,有時還在夜裏唱,不過這些都是他在小漁船上,或在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情了。或許,是在那男孩離開他時,他才開始自言自語的。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跟那個男孩一起捕魚時,他們常常是在有必要時才說話。有時是在夜間說話,或者是碰上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時。在海上,沒有必要時不開口說話,被看做是一種很好的規矩,對此老人一向堅信無比,並且嚴格遵守。可這會兒,他卻好幾次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了,當然,他的話也不會打擾到什麼人。

“如果有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一定認為我瘋了。”他又在自言自語,“不過既然我沒瘋,那我就管不了許多了,還是要說。那些有錢人會在船上配有收音機,收音機會對他們說話,還會告訴他們棒球賽的消息。”

老人心想:現在可不是想棒球賽的時候,現在我得思量一樁事,我這一生要幹的那樁事。剛才的魚群周圍極有可能隱藏著一條大魚。我隻是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一條走散了的金槍魚。它們都向遠方遊著,而且遊得很快。今天所有在海麵上露麵的魚兒都遊得飛快,並且都朝向東北方向。難道每天這個時辰都會這樣?或者,這是某種我看不懂的天氣征兆?

眼下,老人已經看不見海岸處的那道綠色了,隻能隱約地看見那些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好似高聳的雪山般的雲塊。小船周圍的海水顏色極深,灑向海麵的陽光映出了奇幻的七色。水中不計其數、斑斑點點的浮遊生物,在陽光的照射下,都好像隱身了一樣,看不見。此刻,老人能看見的隻有那七色光帶,以及船上那幾根直垂在一英裏深的海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將所有這種魚都稱做金槍魚,隻有在把它們賣掉,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真正叫出它們各自的專有名稱。

這時,魚群都沉到了海下。光線熾熱地打在老人身上,他感覺脖子上熱辣辣的。劃著劃著,一滴滴汗水開始從背上往下淌。

我完全可以隨波逐流,老人想,盡管去睡一覺。我預先將所有釣索都繞在腳趾上,如果有動靜,也會把我弄醒。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八十五天了,我應該用一天時間好好釣魚。就在這時,老人凝視著一根釣索,看見水麵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向水裏一沉。

“來啦!”老人有些激動,“來啦!”說著他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使船發生顛簸。他伸手拉釣索,並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拉了拉,他感覺釣索並不抽緊,也沒有分量,便很輕鬆地握著它。緊接著,釣索又動了一下。老人試探性地一拉,拉得既不緊也不重,這次的舉動使他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英尋的海洋深處,有一條大馬林魚正在品嚐他準備的魚餌,也就是包在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老人手工製作的這個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上穿出來的。

老人十分輕巧地攥著釣索,左手輕輕地把它從竿子上解了下來。現在,他可以使釣索在手間滑動,不讓大魚感到絲毫的牽引力。

在離岸邊這麼遠的地方,又是在這個月份,它的個頭一定挺大的,老人高興地想象著。品嚐我為你準備的魚餌吧,魚兒啊。吃吧,請你吃。這些魚餌多麼新鮮呀,可是你呢,待在這一百英尋深的黑漆漆的冷水裏。在黑暗中轉個彎,轉到這邊來吃它們吧。

老人先微弱而輕巧地拉了一下,然後稍微猛烈地一拉。他猜測,準是哪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可是緊接著就沒有絲毫動靜了。

“來吧。”老人又自言自語道,“再繞個彎。轉過來聞一聞這些香噴噴的魚餌。它們不是很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把它們吃掉,然後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而且鮮美。不要難為情,魚兒。來吧,把它們吃掉。”

老人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釣索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另外幾根釣索,因為這條大魚可能遊到更高或更低一些的地方了。老人又十分輕巧地拉了一下。

“它一定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懇請上帝幫助它咬魚餌吧。”然而這時,大魚並沒有咬餌,而且迅速地遊走了。老人沒感到一絲動靜。

“它不會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一定不可能遊走。其實它正在轉彎。或許它曾經上過鉤,些許有點兒記得。”

接下來,老人感到釣索有些輕微顫動,他高興了。

“我就說,它剛才隻是在轉身。”老人自言自語道,“它一定會咬餌的。”

因為這一次輕微的顫動,老人很高興,接下來,他突然有些猛拉的感覺,十分有分量,這種程度似乎讓人難以相信。當然,老人知道這是魚本身的重量的原因,他就微微鬆開手讓釣索向下溜,一直朝下溜,並且從兩卷備用的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釣索從老人的指間輕輕滑下去時,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依舊在用力壓著,但他仍然能感到很重很重。

“多棒的魚啊!”老人感歎,“大魚正斜叼著魚餌,帶著它在遊走呢。”

它準會轉過頭來把魚餌給吞下去的,老人堅定地認為。但這一次,他沒有把心裏要說的話說出聲來,因為他認為如果把一樁好事提前說破了,這件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了。他能夠感受到這條魚的大小,並且能夠想象到它銜著金槍魚在黑暗的海洋中遊走的狀態。

這時,老人覺得它好似停了下來,但手上的重量感沒有變化。不一會兒,他感到越來越重,於是他接著放出一點釣索,並且加強了手指尖的力量。釣索上的重量更加增大,直至水下深處。

“它咬餌啦!”他激動地說,“現在你可以美美地大吃一頓了。”

老人繼續讓手中的釣索向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的釣索的一端緊緊地係在旁邊那根備用的兩卷釣索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卷外,老人還有三卷四十英尋長的備用釣索。

“多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吧,隻有這樣,釣鉤的尖端才能紮進你的心髒,讓你喪命,老人想。輕鬆愉快地浮到海麵上來吧,讓我用魚叉將你刺起。好了。你準備好了嗎?你已經吃了很長時間了。

“啊!”老人再次說出聲來。他的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回了一碼,然後接著猛拉,使出胳膊上所有的勁兒,以自己身體的重量作為支撐點,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可是沒有絲毫作用。那隻魚仍然慢慢地遊著,老人無法再多拉上來一英寸。他的釣索十分結實,是專門用來捕大魚的。老人把釣索套在背上猛拉,釣索被繃得緊緊的,甚至蹦出了水珠。

隨後,釣索在水中發出一陣被拖長的噝噝聲,但老人仍然緊拉著它,在船裏的座板上死死地撐住自己,使勁仰著上半身以抵消大魚的拉力。小船兒也漸漸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大魚繼續遊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麵上一起向前行進。船上其他幾個魚餌還在水裏,沒有啥動靜,也就不用太在意。

“如果那男孩也在這兒該有多好啊。”老人對自己說,“我正被一條大魚拖著前行,自己成了一根用來係纖繩的短柱子啦。我倒是可以把釣索係在船舷上,可這樣做的話,魚兒會把它扯斷。我還得拚命牽住它,關鍵時刻給它放出釣索。感謝老天,它在一直向前遊,沒有向海底沉。”

倘若它決意要沉下去,那我得怎麼辦呢?我不知道。假如它潛入海底,死在那裏,我又該怎麼辦?我仍然不知道。但我必須做些什麼,其實我還能做很多事情呢。

老人緊緊攥住勒在背脊上的釣索,他發現大魚一直往水中斜去,而小船呢,則不停地朝西北方行駛。

他心想,這樣可以讓它送命。它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然而四個鍾頭過去了,大魚依舊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深處遊去。老人呢,也仍然緊緊攥著背脊上的釣索。“我可是中午就把它釣上了。”他說,“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見過它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