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散盡浮雲落盡花(1 / 3)

蘇袖坐在暖爐旁邊,抱著一盤桂花酥,吭哧吭哧地塞入口中。

眼瞧著再有幾日就要與墨昔塵會麵,她有些小緊張。不出十日是年關,青陽鎮裏更是年味十足,就連遠在郊外的小宅院,也被這等氣氛感染。

早在兩日前,紅兒青兒就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又掛了數十個燈籠,簷下一排,甚是喜慶。蘇袖乘著蕭茗外出辦事之時,又去見了趟沈娘,給她送了些保暖的衣裳以及好吃的點心,順便說了說最近腹中的動靜,才又回了小宅之中。

就楊眉兒連續幾日的觀察,也發覺蕭茗待蘇袖倒真是實心實意,吃穿用度,沒有不準備妥當的,更是從決定在這裏居住後,連逍遙峰上,都甚少回去,讓風子軒來回傳達些門主意思。

如此看來,她倒是微微安心。

真是今日來了個不速之客,在男人們都不在的時候,登門造訪。

青兒叩開蘇袖的門,朝裏大聲喊了句:“夫人,有客到。”

蘇袖一聽此話,便大概曉得會是誰,心倏地一沉,連麵色都不佳了起來。

紅兒青兒時常與她聊天,都對緋夕煙印象不太好。可能關乎一年前傾煙樓前的變故,讓他們對這個女子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狀態十分不滿。

“不論如何,至少回到山上,不要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又趾高氣揚地做起聖主命令他人。當真是從小就被嬌慣,無法無天的性子。”

“門主不管她,是敬緋南樓門主的辛苦,並非一直能忍受得住。真不明白門主到底怎麼想的。”

蘇袖每回聽見紅兒青兒打抱不平的話,也隻能軟言安慰兩句。

其實她們都是為自己好,但是她何嚐不明白這些道理,蕭茗要從孝道,更不願碰觸這經年往事之中的傷疤,緋夕煙即便是再不好,也曾經是他心愛的人。

就與江湖之中明明那麼多人都覺著蕭茗不好,她也覺著是唯一的心頭好。愛與不愛,與他人無關,隻有自己曉得其中的酸甜苦辣,有時在外人看來的苦,卻是自己心頭的甜。

這便是愛情,永恒不變的真理。

她從不奢望蕭茗能徹底忘記緋夕煙,自然也不會去在此事上糾結太久,如今的狀態她已然很滿足。

隻是沒料得,緋夕煙還是如此嬌蠻無禮,不懂得進退有度,居然就這麼尋上門來,擾亂一池靜水。

蘇袖緩緩起身,由紅兒攙扶著,開了門迎向小院。

她依舊是紅衣款款,明媚無雙。老樹枯枝,映襯得愈加豔光四射。

她見蘇袖挺著肚子,同樣的麵色不善,顯然她與蘇袖一路交鋒以來,便幾乎沒有贏過,失著全是因為雲連邀的介入以至於心神失守,至最後滿盤皆輸。

“想不到是緋夕煙姑娘到此,有何事兒?”蘇袖盡量噙著比較溫和的笑容迎客,雖然對方完全沒有這等心情來應付自己,劈頭蓋臉就衝了過來,依舊是那麼橫衝直撞,那麼率真可笑。

“你居然還有臉回來?”

蘇袖更覺好笑,這句話無數人憋在心中,可能早就想問她了。此等大小姐脾氣無處不用,當真以為無人教訓她。

她也收了笑容,冷下臉來,“為何不可?在我之前,你可曾與門主定過婚約?又可曾在一起過?若有,自是我沒臉;若無,本應是你沒臉。”

“你!”緋夕煙哪裏曉得見蘇袖一次,改變愈大,上一回說的自己麵色青紅交加,這一回便又讓自己無地自容。

蘇袖輕輕歎了口氣,“不知道聖主子你是否反思過自己的行止,活到這般大,還如此隨性而欲,不為他人著想,也不考慮他人心情,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必須順著你來,有些時候過於自我,反而顯得有些愚蠢。”

她毫不留情地說著,也希望這一番能點醒這個行止無端的女子。天真二字好聽些是興之所至隨心而行,不好聽則真是愚蠢至極。

果然緋夕煙再次變了臉色,氣得七竅生煙,顯然是意識到此刻自己無所憑依,哪裏曉得蘇袖卻一步步朝著她走來。

緋夕煙戒備地看著她,隻見那麵相柔和的女子隻是輕聲道了一句:“我想與你私下聊聊,你可願意?”

她毫不猶豫地返身朝屋內走去,似乎不擔心緋夕煙不會跟上。

對蘇袖而言,緋夕煙來不來是她的事情,若是她懷恨在心,真要使什麼非常手段,亦是無奈。隻是希望自己的那一句話,能喝醒這個猶在自己夢中的女子。

凡塵之間,多少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緋夕煙便是最清明的例子。

紅兒和青兒什麼話也沒有,跟著蘇袖便走。這二人從逍遙峰上,又在這裏,體味些許,至少自己心裏知道該向著誰。

緋夕煙怒氣衝衝的就迎了上去,心裏想的是誰怕誰。

恰一進屋,撲麵來的暖意,讓緋夕煙心中漸漸地有了些酸楚。不論當初是否算計過蕭茗,這種又愛又恨、愛恨交加的感覺,也隻有自己品味得出來,還有這其中的失落。

蘇袖讓紅兒去倒杯茶,又教青兒出門與將外出采買新年爆竹的楊眉兒攔住,以免其看見緋夕煙,口不擇言。

待熱茶送進緋夕煙手中後,紅兒很是懂事地合上了門。在她看來,蘇袖很有主母的風範,所令所想,從來都教人心服口服的。

緋夕煙抱著熱茶發呆,可能是沒想到會是眼下局麵,

蘇袖柔聲道:“我並非是不明理的人,當初在晏雪山我選擇離開,實則的確是要離開。”

緋夕煙哼了聲,顯然是因為她的再度回來,總是不滿。

蘇袖自然也不喜歡緋夕煙,但她不會給自己樹敵找麻煩,更喜歡用別的方式解決情敵問題,“我隻想問聖主一句,若是門主死了,你會獨活在這世間嗎?”

緋夕煙微微一愣,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說,“沒由來的事情,要我如何回答?”

蘇袖蹙眉,倒是釋然一笑,“好吧,我就將話說的長一些。可能在你眼裏,我隻是個地獄門的小侍女,如今搭上了高枝做鳳凰,卻隻是被藏在此處不敢外露而已是嗎?”

緋夕煙沉默了下來,沒料得她原先準備好的諷刺,全數被她自己說了出來,而她誌得意滿,似乎並不在意。

“其實有些事情並非你想的那般簡單。”蘇袖頓了頓,“聖主看到的表麵光鮮,其實早已不在。自蓬萊城九天門與地獄門的暗戰,以地獄門元氣大傷告終,這件事兒,你自己也是親眼見證。”

緋夕煙麵色一紅,很是不滿地嘟囔著:“我隻是想和蕭茗作對,沒想到雲連邀會……”

她也想起了雲連邀那個令她糾結不已的男子,當初若非受他蠱惑,她又怎麼會與蕭茗至今日這地步,等到發現再也不是原來模樣的時候,早已悔之已晚。

“如今正是我們生死存亡的當口,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宮廷蠱醫司南鳳便是木長雪,九天門不會放過我們、朝廷也不會。所以我選擇回來,必須與蕭茗共生死,他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他若是走了,我便追隨而去。”

緋夕煙瞠目結舌地看著斬釘截鐵的蘇袖,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輸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不僅僅是從行動上,單是這等堅決,亦是遠遠不敵。

蘇袖堆起笑容,“隻有這樣,才能安然在此,毫無別的想法,如果聖主你能有與門主同生共死的念頭,並且能夠坦然麵對接下來的重重困難,亦是無礙。”

緋夕煙忽然感覺眼前有一道聖光籠在其身,讓自己愈加羞愧,隻因為她能做到的,可自己做不到。

她訥訥地道:“現今形勢很危險嗎?”

蘇袖啜了口茶,微微一笑,“箭在弦上,極其緊張。或者明日,朝廷查到我們在哪兒,一網打盡也說不定。”

緋夕煙不滿地道:“為何此事兒你會知道?我在逍遙峰上卻完全不知?”

蘇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難道聖主不知,何謂枕邊風?何謂床上事兒?”

緋夕煙頓時麵紅耳赤,“你,你怎能如此!”

蘇袖無所謂地輕輕聳肩,歎氣道:“我說的隻是實在話,若聖主不想聽,也大可不必理會。重點是前麵那些,你可曾都聽明白,我並非危言聳聽,而是事實如此。”

門吱呀一開,一雙墨色的眸子從這方移到那方,似乎從沒想到這兩個女人會對麵坐下,侃侃而談。

蘇袖頗為哀怨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責怪他毫無聲息的出現。

緋夕煙起身,頗為欣喜,卻忽然想起蘇袖的話,反倒局促起來,“你……你回來啦……”

蕭茗嗯了一聲。

蘇袖將手中茶盞輕輕擱下,說道:“你們聊,我出去下。”

經過蕭茗的時候,他伸手一抓,將蘇袖拉回了身邊,“留下。你二人方才在說什麼?”

緋夕煙見此情形,心猛地一沉,因為蕭茗的那句“留下”便似是隱含頗深,然她也隻能默默咽下,畢竟就像蘇袖所說,她與蕭茗,除卻當年那句承諾,除卻他矢誌不渝的保護忍讓,除卻那時爹爹的遺言,便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她傻傻地以為,蕭茗一定會站在自己身後,永遠地護著她,永遠不會與她生氣。

誰曉得……如今的自己,反倒成了外人。

還沒有回話,兩滴淚珠便倏然滾下。

蘇袖頗為複雜地看著她,捏緊了拳頭,後緩緩鬆開,長出口氣來轉頭對蕭茗道:“我隻是讓聖主了解到眼下嚴峻的形勢,不希望她一時錯手,雪上加霜。”

蕭茗深看了她一眼,才沉吟著回答了句:“應該的。”

“雖沒有說得太具體,然則也偏差不離。”蘇袖微微苦笑,“雖然眼下逍遙峰上還是安全,過了這個新年,便不曉得會是何等局麵。希望聖主明白,若來日另有不測,隻希望你好好對待地獄門,畢竟你有緋門主的令牌,能夠收拾殘局。”

一番話說得妥妥當當,有如遺言。

而蕭茗則是沒有任何反對地靜坐於那裏,就像是往常一樣沉默,緋夕煙脫口而出,“她說的都是真的?”

蕭茗錯綜複雜的眸光投在了靜謐地站在一旁的蘇袖身上,而後移到緋夕煙淚光盈盈的臉上,點了點頭。

緋夕煙倒抽一口涼氣,嗚嗚咽咽半晌,終於忍受不住地跺腳喊道:“你們這兩個渾蛋!”

她再不多說,轉身就朝著外麵跑去。

蘇袖想要跟上看看,卻被蕭茗狠狠抓住,“別去了。”

“為何?我擔心她傷心過度……”

蕭茗定定地看了眼門外,“她若是懂了,自然會懂;若是不懂,追也無用。我明白她。”

蘇袖隻好放下心來,意外地挑眉,看著蕭茗依舊拉著自己的手,問道:“怎麼了?”

她的表情很是無辜,猜測可能是自己自作主張招來麻煩,連忙解釋道:“情敵上門,自然需要解釋清楚,更何況我這是化幹戈為玉帛,以免出現其他意外,若是緋大小姐一個不爽,上前就打,待你回來就是一屍兩命呢!”

蕭茗見其胡說八道,從後一攬,將她攬到自己的麵前,麵對麵直視著,沉聲問:“你與她說了些什麼?”

蘇袖與他四目相對,半晌才輕聲問:“很在意嗎?”

蕭茗那深邃的眸子停留在白淨柔和的麵龐上,“我隻在意,你一定要生出孩子。”

蘇袖十分柔順地回了一句:“那是自然,我怎麼能幹那種事兒。”

蕭茗雙眉緊蹙,“別以為我沒聽見!”

蘇袖深喘了口氣,感覺腰要被勒斷了一樣,不停地拍著他的胳膊以示警告,待得鬆了些後才頗為憂鬱地說:“你真的要如此虐待我嗎?”

蕭茗一怔。

蘇袖環住對方的脖頸,徹底放鬆下來,半躺入蕭茗的懷中,暖意滲透,一字一句地柔聲道:“門主下輩子都不讓我交代給雲連邀,那下輩子能不能待我好些?”

蕭茗緊緊抱著那柔軟的身子,想起了二人的相遇至今,也有十載,但真正相知,卻僅有一年。

這過去的十年,漸漸地也變成了遺憾。

蘇袖揪著他的衣襟略微黯然地說:“多給我幾年,就能為你生一堆兒女。隻可惜錯過了終究是錯過。”

見蕭茗也是沉默不語,她又柔軟一歎,分外無奈地道:“小時候就聽別人說的一句話,讓我記得十分清楚。若你先去,就於奈何橋畔等我經年;若你後去,我便於奈何橋畔守你同歸。這樣我們才可以同時入輪回轉世,不會在下輩子擦肩而過。即便是不能相遇,也可以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守望可能相遇的機緣。”

蕭茗慨然,“我……值得嗎?”

“值不值得,隻有自己知道。”蘇袖苦笑,“這句話我說了無數回。所以……”

她停住話頭,也回望著蕭茗,“若你先去,能等我嗎?我答應你,會將孩子帶到能獨立的那日;當然,若有機會,就一定要留下這條命。”

將蕭茗的手貼在自己的腹部,那裏溫熱,那裏在隱隱跳動。

“因為你是他的爹爹,你不能丟下他獨自離開,不負責任。”

蕭茗垂下頭,與蘇袖抵額相望,竟連這般鐵鑄的心腸,也在那般情深似海的話中,漸漸溫柔起來,那唇角浮笑,微帶著苦澀的感覺。

“真是越來越拿你沒有辦法。”他心下微動,輕聲道,“言涼前幾日傳信來,說雲連邀在忙新年的九天大典,應是沒有時間來尋我們晦氣的。”

蘇袖很傷感地埋怨,“都是你的錯……一定要堅持……”

都是你的錯,是你不肯放棄;都是你的錯,是你不肯留有餘地。這般縱死不悔的心情,讓蘇袖無可奈何,卻也甘之如殆。

但是聽見他的安慰,又好歹放下心來。

還有兩日便是新年。

而這天,卻是蕭茗要與墨昔塵會於天狼崖的日子。蘇袖一定要跟隨,她隻說此事兒好歹與自己有些關聯,蕭茗你一定不能將我落下,否則做鬼也不放過你什麼的。

蕭茗無奈,將此話與前幾日的情話做了比對,也隻好硬著頭皮帶上蘇袖上路。

道理上,他是絕對不想蘇袖跟隨,畢竟懷有身孕,需一路護持。

當然,他也知道,若今日不帶蘇袖,恐怕亦是會被糾纏到底,所以悶不吭氣的,他也就應許了蘇袖的跟隨。

隻是天狼崖位於逍遙峰的後山山穀腹地處,要避開耳目必不能從青陽鎮上穿行,而是換個方向繞道,路途較遠,又不可能再用上那輛舒適的馬車,蕭茗為了讓蘇袖知難而退,在頭一個時辰裏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路。

蘇袖也毫不示軟,緊緊跟隨,以表達自己的決心。

若是見不到墨師傅,她會更覺愧對白錦。若是讓蕭茗這木頭去與墨師傅話事,隻會將事情朝著一個方向而行,那便是墨昔塵為愛殉葬,絕不回頭。

就這麼走了一段路程後,蕭茗亦是發現了她的堅決,隻好又轉過身來,等她追上之後放緩了腳步,開始邊走邊歇。

在這新年前夕,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唯獨此處,暗香盈動,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