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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支筆是怎麼練的?
章詒和
一到東京,就認識了李長聲,那是二○○八年的春季。我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聊,很快成為朋友,似乎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你問日本的曆史,他能告訴你;你問日本的風習,他能回答你;你問日本的文學,他能說出個子午卯酉來;連點雞毛蒜皮的問題,也能給你個完滿答案。單這個本事,我就佩服得不行。用父輩的老話形容,叫“日本通”,今天則稱之為“知日派”。
去東京的淺草寺,離廟門尚遠,已然人流如織,熙熙攘攘。很敗興!看看旁邊的李長聲,走得精神抖擻,講話興致勃勃。我不禁問道:“你陪國內的朋友來過多少次了?”
他淡淡一句:“無數次。”
在販售紀念品的商店裏,我拿起一個銅製菊花工藝品擺弄。他雙手接過來,自言自語道:“菊花,皇家紋章,十六瓣……”
聽了,頓生感動:他的自語,實則為我。既讓我知道這非同小可的日本菊,也意在保全“章大姐”的體麵。
我們一起到日本現代美術館,參觀“紀念東山魁夷百年誕辰畫展”。觀後出來,早過了午餐時間,又渴又餓。路上,碰到一家紙店,我興致陡起,不管不顧地一頭鑽進去。東挑西揀,搞了半日。李長聲默默陪我,靜靜等我。出得商店,我突然想起:他有糖尿病,是需要及時進食的。
返京的日子到了,李長聲開著漂亮的“雷克薩斯”送我去機場。分手時真有些舍不得,希望他的話匣子老開著。由於帶的書太多,超重了!
日本小姐二話不說,隨手在一張 A4複印紙畫了幾筆,舉到我的眼前。一看:一萬七千!心想,這肯定是“罰金”了。回到北京,用“伊妹兒”告訴李長聲。他在郵件裏回複道:“不貴,大姐,一切都值得。”
以細節識人,大抵無誤。從此,“長聲兄!”我叫得爽爽的。
李長聲待人好,書也寫得好。筆下,頗有苦雨齋的派頭和味道。一副閑適衝淡的神態,寥寥幾筆卻言之有物,清爽簡約的文字是極其考究的。寫春色,如嫩竹;話秋色,似晨霜。舉個例子吧,那麼多的人描寫日本櫻花,說它如何之美麗,怎樣地清雅。不承想我們的長聲兄將它比做潑婦,“嘩地”開了,又“嘩地”落了,神了!
李長聲所寫,涉及範圍極廣。像個萬花筒,拿起輕輕一搖,就是一幅日本社會圖景。五色繽紛的,煞是好看。而他所寫,又無一不是日本現實中的人,事,物,景,結結實實的。筆觸始終落在“實”的社會生活的層麵上,這使得他的文章有著非常執著和強悍的內容。不像某些東渡客,給我們送來洋洋灑灑的日本觀感和色彩極佳的圖片,看著總不免輕飄浮蕩。依我淺見:再宏偉的敘事、再華麗的文采,“文學”的大廈都需要一個“實”字碑做基石。李長聲的作品很實在,不易被時間和時尚淘洗,即使再短的小文,你也會有所得。是啊,文學比戰場更慘烈——被剽竊,被查禁,被金錢收買,被政治打壓以及整體“邊緣化”。但是,並非所有的春花,惟有到了秋日,才能確認它的存在。
現實生活中的人,事,物,景牽引出李長聲的喜怒哀樂。這些具體又真摯的感情以一種灑脫的態度,將文思推入到“性靈”的層麵。文壇上常說的“獨抒性靈”,簡單說來,不就是指作者能對“人”有所認識,且不斷深入嗎?換言之,也就是作家能以個體生命去體驗人類生存途中所共有基本狀態,包括各種心緒,心理。李長聲善於思考,文筆上佳,許多人還記得他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讀書》雜誌上發表的好文章。我想,堅持真實的、自由的“個性”筆墨,當是他成功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