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刲股廬墓,女子未出室而以死殉夫者,我朝有例不旌表。蓋以先王製禮,未聞以毀傷遺體,不居倚廬為孝者。又未聞室女不奉父母之命,未親迎,未廟見,以死殉未嫁之夫為貞烈者。是皆過中失正之行,不可以為訓。
我國初正祀典,凡先代忠臣烈士,異代所加贈諡悉革去,止稱當時官爵,蓋時異勢殊,待以不臣之禮也。
我國初,都督府軍數,太仆寺馬數,有禁不許人知。天下版籍,藏在玄武湖中回洲之上,有禁不許閑人擅過湖。觀象台在雞鳴山巔,曆代簡儀、渾天儀、璿璣玉衡量天測景諸器皆在焉。錮以崇墉,有禁不許閑人擅入其門,此皆定鼎金陵之日,謀國者得請為禁,以杜奸雄窺伺之心,其誌念深哉!
蠻夷不和,中國之福也,猶臧獲不和,家主之福也。蓋蠻夷和則嘯群入寇囗而邊陲不靖矣。臧獲和則相蒙為奸,而家食日耗矣。以近時亦不刺吉囊之事觀之可見矣。
古之奸雄,用私智以愚人,皆有所祖。然自今觀之,隻見其自愚也,豈能愚人哉!向使其能以祖奸雄故智之心,而學於古訓,豈不為良圖哉!是故公孫鞅不許豪傑學《詩》、《書》,李斯祖其智而焚經籍,越王趙陀之葬,靈輀四出,塴無定處,曹操祖其智而設疑塚。
吳用三軍迭出以肆楚,彼進則此退,彼退則此進,使楚疲於奔命。王樸祖其智坐致江南之困,魏惠侯選軍中年力極精銳者教之藝,使之重鎧習勞,謂之曰武卒,而列國莫強焉。嶽武穆祖其智以練成背嵬之軍,孟嚐君用雞鳴狗吠之盜,獻裘出關,而脫虎狼之秦。虞翊祖其智收攻劫竊盜不事作業之徒,以破朝歌之盜。嗚呼!孰謂豪傑而不師古哉?
先民有言,二教之徒盛,則官失良吏,鄉失良士,蓋傷之也。我朝近年有例,不許良家子弟出家為緇黃之徒,其辟邪崇正,拔本塞源,真盛典哉!嗚呼!向使徐洪客、張伯雨不峻棲於霞外,支遁惠遠不禪寂於花宮,鹹得與當代清流角逐於丸苑名途,安知其不能翩翩起家哉!
先民有言,有治人無治法。夫所謂無治法者,豈真無哉!蓋執其法而不能變通之,是謂徒法。徒法者,有糟粕無神化,其何以行之哉!是故同一兵法也,馬服君用之而立戰功,其子用之以四十萬而敗於長平。同一青苗法也,荊公躬行於鄞縣而窮民受其福,通行於天下而良民受其殃。
觀人之色,可以知人之心,蓋誠於中者,必形於外。苟能即外以占中,雖不中不遠矣。嚐試觀之,其色莊者其心詐,其色媚者其心諂,其色郝郝者其心愧,其色戚戚者其心憂,其色慘慘者其心哀,其色欣欣者其心喜,其色怡怡者其心和,其色悻悻者其心忿,其色拂拂者其心怒,其色奄奄者其心屈,其色訑訑者其心驕,其色不定者其心邪,其色易顰易笑者其心淺,其色黝然不露者其心深,麵無人色者其心懼,義形於色者其心直,正色立朝者其心忠,簞食豆羹見於色者其心吝,造次顛沛而色不變者其心有所主。不寧惟是,又嚐見醫家以色而知人之生死,相家以色而知人之休咎,法家以色而知人之曲直。噫!色之時義大矣哉。
吳文正公曰:“嚐觀天下之人,氣之溫和者壽,質之慈良者壽,量之寬洪者壽,貌之重厚者壽,言之簡默者壽。”予嚐以此說驗之裏中黃之老良然。間有不其然者,蓋稟賦氣數之或差殊也。
醫書有曰:“怒則氣上,驚則氣亂,恐則氣下,勞則氣耗,悲則氣銷,喜則氣緩,思者氣結。”予謂此說吾儒養氣者,亦當知所以平之也。不然七者之害,豈直趨者、蹶者之能動氣哉?
人身以脾胃為本,然脾胃有好惡焉。好溫而惡寒,好燥而惡濕,好甘而惡苦,好樂而惡憂,好靜而惡思,好熟而惡生,好潔而惡穢,好軟脆而惡堅,好鮮新而惡陳腐,好精膩而惡粗糲,攝生者能順其所好,違其所惡,則脾胃和平,疾斯寡矣。
或問群居應接人事將同耶異耶?予曰:“無害於義同可也,若苟且而同焉,人將鄙之為鄉願矣。有害於義異可也,若徼激而異焉,人將忌之為怪物矣。”
予行役麻城,謁毛鳳崖先生於山中,留宿。因間請曰:“先生婆娑丘樊,以何事為樂?”鳳崖曰:“某平居恒以禮義灌溉此心,以廉恥潤色此身,以勤儉訓子孫,此外奚所事哉?”
予行役關西,嚐繇漢陰入子午穀,山行崖壁囗〈山截〉囗〈山上業下〉,林木蓊鬱,見水澨二叟策杖行歌,意似逍遙者,乃揖而問之曰:“叟何許人?”對曰:“山中學究也。”又問何以能自適如此,一叟對曰:“力田收穀,可供饘粥;釀秫為酒,可留親友。臨野水,看閑雲,世事百不聞。”一叟對曰:“浚池養魚,灌園藝蔬,教子讀書,不識催租吏,不見縣大夫。”予乃作而謝曰:“真書,不識催租吏,不見縣大夫。”予乃作而謝曰:“真太古之民哉!”
正德間,杭州有太守某,初下車,僚佐醵飲具請遊西湖,且言湖中三竺六橋山水之奇,畫船簫鼓清歌妙舞之樂,為南國遊觀之甲。太守曰:“某往時銜命秦川,曾登西華絕頂,俯瞰層巒疊如列蟻垤,計西湖之山不過如是。又嚐勾當荊南公事,泛樓船浮洞庭,忽怒風驅濤,撼地刮天,魚龍湧躍檣欹柁折,計西湖之水,不過如是。至於歌舞之事,素心厭之,況職務填委,莫知頭緒,不能從諸公於邁,敢謝不敏。”僚佐皆汗顏而退。自是太守在任三年,而西湖樂事殊不藹藹。
柴桑翁卜居詩曰:“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此可見翁擇鄰不苟之意。其後與於之疏有曰:“鄰靡二仲,豈所謂素心人者,亦不當其心哉!”
古者士大夫閑居,必有高人韻士,與之杖履徜徉於水聲林影之間,尋幽吊古,以暢衝襟。如杜少陵之於錦裏先生,青蓮居士之於範野人是也。或有禪客與之爐薰隱幾,散慮忘情,如坡仙之於佛印,涪翁之於黃龍參寥是也。幸而生於多賢之邦,又有天壽平格之老,為衣冠真率之會,如睢陽香山洛社耆英諸會是也。
嚐觀孝弟之風,敦於貧賤之族,而衰於富貴之家。蓋貧賤之族,骨肉相愛之情真也;富貴之家,勢利爭奪之私勝也。
或問司馬子徽坐忘論,雖祖南華老仙緒餘,其與天下何思何慮之旨將無同乎?予曰:“不同。聖人所謂何思何慮者,言天下之理皆本於自然,何以思慮為哉?乃若作聖之功,則思慮其本也,故吾夫子終夜以思。”
又曰慮而後能得,若忘矣。何以思?何以慮?然則,其二氏之道耶?予曰:“亦非也。猶龍翁曰:‘萬物芸芸,吾以觀其複,若忘矣何以觀?’雪山頭陀曰:‘諸幻盡滅,覺心不動,若忘矣何以覺?’雖然,忘之一字,以之卻七情之疾實為妙方,是故歐陽文忠公暮年有小疾,不服藥,隻孤坐習忘以卻之。黃文節公嚐構枯木庵死心寮,以為養屙之所,亦是此意。”
天地有心乎?予於複卦見之矣,天地有情乎?予於大壯卦見之矣。天地有好惡乎?予於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見之矣。嗚呼,天人相與之際微哉!
或問古者臣位而君權可乎?予曰:“此危道也,治亂幾焉,存亡係焉。國家有此不幸也哉!何者?使居攝其人如伊如周,則黃裳元吉,而臣道有終矣。使居攝其人如操如懿,則包藏禍心,而殺逆萌芽矣。”
或問子囊城郢,梁伯溝宮,其自衛之策何如?予曰:“二子之策,雖曰自衛,實自蹙也,獨不思郢可城也?郢之外非楚耶?宮可溝也,宮之外非梁耶?蓋城郢自亡楚也,溝宮自亡梁也,烏在其自衛哉!宋之南也,不此之鑒,惴惴然保長江天塹之險,其後上流失犄角之勢。外郡撤藩籬之固,卒使賈師憲以十三萬之師潰於江上,而瞎賊更說一句不得哀哉!”
我朝設養濟院,以養民之鰥寡而無告者也。惠民藥局,以濟疾病之窮者也。漏澤園,以葬無主之死者也。課守令,積穀而為殿最以賑凶歲之饑者也。京師有泰厲王,國有國厲,又有郡厲,有邑厲,有鄉厲,以祀鬼之無所歸者也。嗚呼,仁哉!
或問方麵官,有稱“欽差”不稱“欽差”者,何也?子曰:“國初設官分職,鹹有定額。往蒞職掌者領部檄焉,皆不領敕,不稱‘欽差’。其後因事繁難,添設職掌,按察司如提學、屯田、兵備、邊備、巡海、撫民之類,察院如清軍、巡茶、巡鹽、巡關之類,都察院如巡撫、巡視、總督河道、總督漕運、提督總製軍務之類,皆領專敕,各於職銜上加‘欽差’二字。於此以見前項職司俱出自朝廷處分,非吏部專擅也。”
我朝軍國之需,有額派,有歲派,有坐派。洪武間,國定製,如夏稅、秋糧、魚課、鹽課、茶課、桑絲藥材之類,皆有定則,此額派也。宣德以後,如宗室繁衍,加添祿米,增設職司,加添俸糧之類,此歲派也。又其後也,如營建宮室,買運大木之類,此坐派也。蓋額派無增損也,歲派有增無損也,坐派有事則派,事竣即停也。
嘉靖癸卯冬,四川藩臬長吏將述職北上,撫台東阜劉公餞之,且告之曰:“來春是黜陟幽明之期,合屬賢否考語,公等幸留念哉!”又言先年曾見監司填考語,隻以“清、慎、勤”三字為淮,綜核名實而殿最之,藹然有愛惜人才之心。初無求全責備之意,鹹作而謝曰:“謹奉教。”次年考察邸報至,而各官去留甚愜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