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尋根”的繼續或新的文化覺醒 第二章 可以感受到更多的“現實”
倘若真以為韓少功見異思遷,別出心裁地編纂起了“詞典”,而且還是“馬橋”的“詞典”……那“馬橋人”(或“羅地人”)會不會把我們的自作聰明,也看做是一種“醒”(“愚”或“蠢”)呢?
作為書名,《馬橋詞典》(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雖被冠之以“馬橋詞典”,但我想,此“詞典”不是彼“詞典”:這裏的“詞典”,因了隱喻或象征的因素,其含義早就衝決了原義的堤岸;或者說,它已經不再是《辭海》詞目中的那個實實在在的“詞典”了。這很正常,就如我們常說“生活是一本大書”一樣。《馬橋詞典,後記》說:“這當然隻是我個人的一部詞典,對於他人來說,不具有任何規範的意義。”但《辭海》意義上的“詞典”,則是一種“工具書”,它應該具備“規範的意義”。這等於說,《馬橋詞典》也可以成為“讀者的詞典”(或“我的詞典”)。這樣,我們便擁有足夠的理由(而且是“閱讀感受”)把《馬橋詞典》中的“詞典”一一理解為一種意象,或一種“人的生存七態及其詮釋”。這裏的詮釋,或感性、或理性,或形象、或抽象,或“白話”(街談巷議道聽途說)、或“問書”(讀書與做學問)……即便其中還殘留著“詞典”的碎骸遺屑,但歸根結底,《馬橋詞典》不是“詞典”一一“詞典”的標示僅是虛晃一槍,僅是作者的一種把握世界的途徑,或一種以形象為主的析述文化生成及其演繹的方式,或幹脆是為了一個宏大而細膩的精神目標:從語言(或言語)的表象那裏創造一個窗口,以實現對於“人的生存形態”的透視。否則,《馬橋詞典》所存113條詞目的釋文,何需跋涉如此漫長的道路,何需耗費這般浩大的篇幅?至於《馬橋詞典》的“馬橋”,也同樣是一種傳達契機。實際上,“馬橋”已不僅僅是“馬橋”,它隻是文化意義或“人的生存形態”意義上的“馬橋”。當然,也可以是讀者所感受到的其他意義上的“馬橋”。它是一個“點”,恰如福克納之於“約克納帕塌法”、馬爾克斯之於“馬孔多”等等。或者,它是作者創造的一種時空自限及地域設定。“馬橋”是否具有地理學意義上的真實性,這對讀者無關緊要。關鍵在於:讀者是不是感受到了“馬橋”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所可能的各式各樣的意義,其中也包含了因洞悉一個陌生的生存世界,或麵對一種新奇的文體方式而產生的驚喜與刺激。
《馬橋詞典》是一本好看的書,一本奇書,或一本體現了智慧的書。它是獨一無二的。有點兒“狠”,也有點兒“怪器”一如果讓馬橋人來下結論,或許顯得更準確。
《馬橋詞典》是什麼?或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書”?這個問題並非毫無意義;而且可以肯定,其意義還不止於《馬橋詞典》。
《馬橋詞典》最初刊載於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小說界》(1996年第2期《小說界》刊載小說(尤其是中、長篇小說夂應是情理中的事。可《小說界》在為《馬橋詞典》撰寫“編輯者序”時,卻表現出一種職業的謹慎(謹慎之於韓少功作品的把握倒是應該的“序”說:
為一個村寨編輯出版一本詞典,對於我們來說是一種嚐試。如果我們承認,認識人類總是從具體的人或者具體的人群開始;如果我們明白,任何特定的人生總會有特定的語言表現,那麼這樣一本詞典就不是沒有意義的。
“序”又說:
語言是人的語言,語言學是人學。迄今為止的語言學各種成果,提供了人類認識世界和人生的各種有效工具,推進了人們的文化自覺。但認識遠沒有完結。語言與事實的複雜關係,語言與生命的複雜關係,一次次成為重新困惑人們的時代難題。本書的作者,把目光投向詞語後麵的人,清理一些詞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更願意強調語言與事實存在的密切關係,感受語言中的生命內蘊。
這些導讀性的闡釋,很見序者的功底,也十分理解《馬橋詞典》所可能的多元意義。但敏感的讀者也不會忽略,《小說界》的“編輯者”在“序”中始終沒有涉及《馬橋詞典》的文體問題:隻稱“這本詞典”,而不使用“小說”的概念或其他文體稱謂。審慎之中莫非隱藏著某種“編輯經略”?然而,目光犀利的“編輯者”也注意到了作者的目光投向:人,才是“這本詞典”的主角;“生命內蘊”,才是作者需要從語言(或言語)中竭力感受的東西。
後來,讀到朋友一一文學理論批評家南帆的論文《(馬橋詞典):敞開和囚禁》(《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5期),同樣也察覺到了類似的謹慎,即對《馬橋詞典》是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小說”,不作任何確鑿的結論,以至最後依然把這個問題懸掛在空中。但南帆極為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問題所逐漸顯示的“迫力”,那就是“它將迫使人們全麵地追問小說的形態、定義和功能”。我想,問題的重要性也正是在這裏一一《馬橋詞典》究竟是什麼,是小說還是“詞典”抑或其他,對讀者、對作品本身,確是無足輕重。人們閱讀這部作品,並對它產生濃鬱的興趣或感受到其中的獨一無二的意義,這對於作品來說也就足夠了。但評價作品是一回事,而闡釋作品所可能導致的啟示乃至文學史影響,則又是一回事。就如南帆所言,它將涉及到“小說的形態、定義和功能”一在我看來,《馬橋詞典》的誕生,必然地會對現有的文學觀念(包括小說觀念)產生某種震撼或動搖。
那麼,韓少功自己的態度呢?
當然,處事持重或言行一向穩健的少功是不會發表宣言的,尤其是對於如《馬橋詞典》這樣的作品。但作為小說家或散文家,少功還是有很多坦誠表達自己見解的時候。譬如他在《馬橋詞典‘後記》中說:
詞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密密繁殖,頻頻蛻變,聚散無常,沉浮不定,有遷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遺傳,有性格和感情,有興旺有衰竭還有死亡。它們在特定的事實情境裏度過或長或短的生命。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筆記本裏就捕捉和囚禁了這樣一些詞。我反複端詳和揣度,審訊和調查,力求像一個偵探,發現隱藏在亨季,導亨巧亨爭,於是就有了這樣一本書。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基本的看法並無特別的創造性,一些學者一再表達著類似的觀點。如卡西爾的《人論》就這樣概述過洪堡的觀點:“隻要我們把語言看成隻是‘語詞’的集合,那麼要真正洞察人類語言的特性和功能就是不可能的。各種語言之間的真正差異並不是語音或記號的差異,而是‘世界觀’的差異。”不難想象,當細心而有意磨礪自己感受力的《馬橋詞典》的作者,一旦深入“馬橋”,且對“馬橋”的那些構成生存形態的言語心領神會(包括其中的語義與“神韻”),不啻進入一個新的世界,或一個有著自己獨特的理智結構及情感方式的世界。然而,語言(或“馬橋”的日常言語)之於少功這樣的“偵探”,其智慧的獨特性不在別的,而在“發現隱藏在這些詞後麵的故事”。這對於小說家或散文家來說,無疑是一種特別的興趣,特別的思路,或一種特別的真正區別於一般語言學家的觀照世界的眼光。
據蔣子丹說,少功是一個“懷疑論者”,而且“連懷疑也懷疑”。我差不多讀過少功的全部小說及散文,還有他的文學理論批評文章(如十年前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那本《麵對空闊而神秘的世界》“懷疑”,確是少功凝視及觸摸現實(乃至“存在”)的一種思維特點:對文學世界是如此,對世俗生活亦是如此。他那種尋根究底的探索精神,時常別開一種思路而讓人驚奇不已。但在我的印象中,少功絕不是一個不可自拔的“懷疑論者”,因為他的“懷疑”及“連懷疑也懷疑”,恰恰是他的一種思想驅動力,或一種“韓式創造源”^少功就是少功;倘若放棄了這種懷疑嗜好,那他怎能“把自己獨立思索與逆潮流而動的自由看得高於一切”^依然是蔣子丹說得入理:“懷疑也是一種信仰。”(參見《韓少功印象》,《小說界》1996年第2期)少功一直處在審慎經略、精心操作、最終“開鍋”而以絕活示人的循環中。他總是在承認一些什麼或否定一些什麼,且如“偵探”一般竭力窺探著語言(或言語)與事實之間的可觸可摸的關係。他從“懷疑”的土壤上培育著自己認定的“真理”:語言學也罷,文化學及民俗學也罷,社會學或文學也罷,無一例外。他既沒有否定真理的存在(他思索著,並以自己的文字印證也沒有從根本上否定因果關係(他隻是認為這種關係要比常人想象的更複雜、更奇異,甚至超出流行的邏輯範圍於是我想,他不可能是一個哲學意義上的“懷疑論者”,起碼不是古希臘皮浪式的懷疑主義,也不是休謨一類的思想家。
我之所以要橫生枝節地絮叨這個問題,目的隻是為了說明:少功是一個“尋根究底”的探索者(“偵探”隻是途徑或手段其中,很自然地包含著對於文學及小說創造的探索^這就必然涉及到眼前的這本《馬橋詞典》。
韓少功是怎樣看待自己的探索的呢?
我們應該注意到《馬橋詞典》中的“楓鬼”這一詞目,釋文開頭便有作者的“借題發揮”——
我寫了十多年的小說,但越來越不愛讀小說,不愛編寫小說一當然是指那種情節很強的傳統小說。那種小說裏,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閑筆,也隻不過是對主線的零星點綴,是專製下的
對於這種占據著統治地位、且體現著當今小說觀念的小說模式(或大同小異的小說結構思路及傳達技巧少功也沒有“全盤否認”。他隻是覺得,“在更多的時候,實際生活不是這樣,不符合這種主線因果導控的模式。”因為,“一個人常常處在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線索交叉之中,每一線因果之外還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現,成為了我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麵對如此紛紜萬端、斑斕駁雜的“因果網絡”,於是便有了富有“韓式特色”的“懷疑”及質詢:“小說的主線霸權(人物的、情節的、情緒的)有什麼合法性呢?”他開始剝去蒙在傳統表層的外衣,抹掉那些習以為真理的塵埃:一是提出了“意義”的相對性,一是指出了這樣的狀態,即“隱藏在小說傳統中的意識形態,正在通過我們才不斷完成著它的自我複製”,或者說,“意義觀”不是本能,而是時尚、習慣及文化傾向造就的。在這裏,少功向讀者表達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我的記憶和想象,不是專門為傳統準備的。”當然,此時此刻的少功,並沒懷疑自己的決心是否可靠或可能的程度,但就我的感覺而言,我發現他正在進入一個奇異的或很難抗拒的圈套,即他的“記憶和想象”(或“記憶和想象”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傳統哺育的結果,是傳統之所以可能成為傳統的一種個性準備。至少不是與生倶來的本能。然而,決心既已下定,挑戰也就徐徐拉開帷幕。盡管全麵徹底告別傳統是不可能的,但揚棄傳統,或懷疑,或修正,或反撥,或豐富與補充,或踏出一條嶄新的路,則是完全可能的一其果實便是《馬橋詞典》。
《馬橋詞典》尋找到了(馬橋言語也尋找到了新的視野一一敞開的、不被“主導性”獨霸的、體現了“萬端紛紜的因果網絡”的視野,一種讓讀者盡可能“旁顧”的視野。當然,也發現了“隱藏在這些詞後麵的故事”,以及構成這些“故事”的各式各樣的人物與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