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雙眼睛(1 / 3)

我是出生還不足百天的時候,被父母親捂死在被窩裏的。那是1964年早春的一個黎明,當時,天還沒有亮透,薄薄的晨光正蹲在村口那棵白皮鬆的樹冠上冷靜而驚訝地注視著尚未蘇醒的鬆陵村。我家院子裏一塌糊塗的顏色如同老公雞沒精打采的鳴叫聲。母親打開房子門走出來,她站在房簷台上,扭過頭,圓睜著雙眼,看了一眼後院。

後院裏灰蒙蒙的,樹木呀,土牆呀,豬圈呀,包括那根晾衣服的細麻繩,都麵目不清,躲躲閃閃,似乎不懷好意。母親趕緊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身板,仿佛要把自己的膽量和勇氣從腔子裏拉出來,拉成一道堅硬如鐵的牆壁,用來防禦突如其來的不測。她打了一個噴嗖,噴嗖打得很不圓滿,好像是有人卡著她的喉嚨眼硬憋出來的,噴嗖顯得很窄很薄。

母親走到了祖母的窗口跟前,低聲吸泣,她可能以為祖母還在睡夢地裏。其實,祖母早就醒來了。大概是在我還未咽氣之前,或者正在咽氣的時候,祖母突然從噩夢中掙脫出來了,她驚魂未定,摟緊了睡在她身旁的孫子羅大虎。我的哥哥羅大虎被祖母那條使足了勁的胳膊猛地一摟,不由得薄薄地叫了一聲。祖母這才鬆開了臂膀。祖母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撩到了一旁,她燥熱難耐,心神不安。不甘寂寞的席棚像餓漢吃蘿卡似的哢嚓哢嚓地掃蕩著祖母一絲不掛的身體,祖母一動不動的,仿佛在接受光滑的空氣熱情而浪漫的撫摸。祖母有裸睡的習慣,她把身上的衣服剝得光光淨,躺在從席蔑之間擠出來的、帶著身體味兒的炕席上,讓黑夜的大手撫摸著她那尚未焉塌的乳房,撫摸著她那白暫的胸腹,撫摸著她那下意識地叉開的兩條勻稱的腿,祖母才能安然人睡。1964年的祖母畢竟才40歲,這對女人來說,依舊是很豐肥的年齡段。然而,這個美人胚子,這個被祖父騷情地喚做“馬擔妹”的河南小妞,這個被國民黨陸軍學校第八分校的宋連長叫做“小乖乖”的漂亮女人,這個被北山遊擊隊第三中隊裏的孫隊長稱為“同誌”的農民,已經守寡將近10年了。就在母親正欲拉開房子門尚未拉開的時候,祖母摸黑下了炕,她蹲在尿盆前,撒了一泡尿。祖母撒尿時失去了往昔的酣暢淋漓,連續打了三個尿戰也沒有尿淨,她在尿盆前蹲了老大一會兒才站起來了。祖母走到炕跟前去,重新上了炕。祖母側身躺在土炕上,一條腿長長地伸出去,一條腿自然地拉上來,彎曲著,豐肥的臀部仿佛冬日裏從鉛色的雲團中擠出來的太陽,高高地隆起來。祖母的腰本來就不粗,腰際間凹進去的曲線如同緊傍著鬆陵村的山坡,那坡勢像馬一樣從坡頂上跑下來沒有回頭,又躍上了坡對麵的山頂。祖母赤裸著身子,就這麼靜靜地躺著。祖母的睡態比人體模特兒紮出的式子還優美。可是,祖母不是為了優美而優美的,她曲著腿,大概是想用膝蓋頂住一顆慌亂而痛楚的心,隻能說,身體擺出的姿勢是她心情的寫照——祖母心裏肯定是難受極了。她知道,她的孫子沒了,一個叫做二龍的嬰兒在1964年農曆二月十五日的黎明早夭了。祖母並非有什麼先兆之靈。就在母親將我捂死的前一刻,我朝祖母大喊一聲:二龍走了!我的喊聲將祖母頭顱下麵的枕頭震得離開了炕席有三寸高。祖母問我,這是為啥?我說,父母親不容我在羅家落腳。祖母說,我就不信羅家容不下你。我說,那你等著瞧吧。祖母大概認為她在睡夢中,她將躍上去的枕頭按了按,睜開眼,看了看黑夜,再也難以紮紮實實地睡覺了。早春破破爛爛的涼氣從破破爛爛的窗戶紙中灌進來,蠻不講理地欺負祖母的裸體,她全然不覺似的,還是一動也不動。

聽見母親的暖泣聲,祖母起來了,她穿上了粗布襯衣,穿上了印著細碎白花的市布褂子,赤著下身,站在腳地,搬起亮亮的臀部,彎下腰,給我的哥哥羅大虎拉了拉被子。哥哥這小子是在祖母的懷抱裏長大的。生下來剛過了百日,祖母就將哥哥抱去了。哥哥喻著祖母的奶頭偎著祖母的裸體長到13歲時,才有了一次勇敢的反叛。那是1963年冬日裏的一個晚上,祖母照例要摟著哥哥睡覺的時候,哥哥不叫祖母摟他了。祖母問她的長孫:為啥?哥哥的理由是:我長大了。祖母失聲而笑,我把你從枕頭那麼大,摟成了一個半大小子,你反而嫌棄我了?不是嫌棄,哥哥再一次強調,是因為他長大了。13歲的哥哥十分固執,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樣子。祖母一看,再溫暖的言語也不能融化哥哥堅硬如鐵的主意,於是,她就撈起了掃炕的短智帚,在哥哥的屁股上狠抽,祖母確實抽得很認真,很細致,而且咬著牙,瞪著眼,披散了滿頭的烏發,模樣有點凶,往昔那慈愛、和善的臉龐被她倏忽間收藏了,她的鼻翼兩旁湧上了暗影,堆積得太多的憤怒從額頭上從臉頰上向下流瀉,流得滿屋子裏都是。祖母似乎要把她的不解、不能、不滿以及極其複雜極其豐滿的情感用智帚把兒印在哥哥的屁股蛋兒上。仿佛不是打她心愛的孫子,而是在教訓一頭不聽使喚的牛輯子。農民就認這個理——鞭子使牛楔子能上套。我的哥哥羅大虎不哭不喊不屈不撓,用緘默不語對付祖母毫無道理的肆虐。婆孫倆像站在齊膝深的澇池中抵仗的兩頭牛,相互對峙著,誰也顧不上低頭去喝水,隻是一個看著一個。祖母於無奈之中,扔下了智帚,歎息了一聲,滑然淚下了。哥哥看也沒看祖母半眼,他穿好衣服,拎起了書包,決然地走向房子門。

他準備出走,打算不再和祖母睡一條土炕。哥哥的右手搭在房子門的門問上,還沒有向外抽,祖母抱住了他,放聲而哭。就在那天晚上,婆婆和孫子在那間破舊的廈房裏的腳地哭抱成了一團。後來,祖母讓了步,不再摟著哥哥而睡。哥哥也妥協了,不離開祖母,繼續和祖母睡一個房間。我從落草的第一天起就羨慕哥哥,羨慕他所得到的祖母那龐大而細膩的愛。我隻要能獲取那一份愛,就十分滿足了。沒有愛,怎麼活也沒滋味。可是,我沒有這個福分,還沒有開始人生,就死在母親的懷抱裏了。

從那天晚上起,哥哥“掙脫”了祖母。而祖母迫於無奈,改變了睡態——‘不再摟著她的長孫側身而睡了’。大多時候,一絲不掛的祖母平躺在炕上,雙臂彎曲,雙手半握著放在胸脯,嘴唇半張,眼睛睜開,凝視著從席棚上飄落而下的黑夜,久久不能人睡。偶爾,她慘淡一笑,右邊臉龐上的那隻酒窩裏就盛滿了神氣十足的黑暗。本來,那個好看而迷人的酒窩是來收藏快活收藏幸福收藏滿足的,那個酒窩是祖母表露情感的閘門,它打開或關閉表示著祖母瞬息間的情感變化,那個酒窩裏也曾經無數次地盛裝過祖母的舒服、愜意和自豪。當祖母躺在祖父身底下大呼小叫的時候,當祖母和宋連長在善解人意的麥地裏野合的時候,當祖母被孫隊長緊緊地摟住盡情交歡的時候,祖母那無法言說的愉悅全部裝在右邊臉龐上的那個酒窩裏了。活著的美妙和美好像糧食一樣悄然無聲地流進了那個酒窩,酒窩仿佛是一枝很有情感的筆,隻記錄祖母人生的巔峰狀態。臉龐上有酒窩的祖母格外多姿多彩,那酒窩就是她漂亮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說祖母喜怒於色,是因為她臉龐上有那麼一個深刻的酒窩。可是,那酒窩並不意味她情感外露,性格單薄。

哥哥羅大虎睡得很香,他大概被一個扯不斷的睡夢糾纏住了,暫且不知道這個家庭裏發生了什麼事情。祖母一看,哥哥翻了個身,側身而睡了,她坐在炕沿,穿上了黑布褲子,拉開了房子門。祖母的穿著樸素而整潔,齊耳的短發濃密發亮,此刻,她的臉上綻放的光彩是另一種情境下的美——不是得到了情感滿足的那種驚喜,不是有了榮耀的那種自豪,而是安詳,是沉靜,是將憂傷壓在心底、而將黎明前的光亮收攏在麵部的不慌不忙。這是一種不易察覺而十分大度的姿態。祖母從小就曆經了好多讓人聽起來心跳發慌的事情。她11歲那年,村子裏來了一支雜牌軍,這些穿著軍裝的士兵很不規矩。祖母去地裏挖野菜,一個幹瘦幹瘦的士兵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將她抱住了,祖母並沒有喊叫,她聽從士兵的吩咐,乖乖地躺倒在了麥地裏。士兵動手解她的布條子褲帶。祖母從身旁的菜籃子裏抓了幾枝“地地菜”,給半張著嘴的士兵塞進了嘴裏。那士兵看了一眼這個很聽話的小女孩兒,開始嚼動那帶著甜味的野菜。祖母問他,好吃不好吃?那士兵點點頭,一邊大嚼大咽,一邊繼續解她的褲帶。這時候,我的祖母已經將抓在兩隻手中的幹土捏成了粉末。那士兵還沒有咽下去正在嚼動的最後一口野菜,祖母將手中的細土照準士兵大睜的雙眼揚過去,細土很準確地填進了士兵的雙眼,士兵疼得大叫一聲,用雙手去揉眼睛,祖母爬起來,撒腿就跑。當士兵抓起他手中的武器——一根鞭杆——去追祖母時,祖母已跑進了村子,祖母一邊跑,一邊喊:狼來了!狼來了!後來,祖母隨她的父母進了洛陽城,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城裏人找不見防空洞,嚇得亂竄,我的祖母馬鬧娃抬頭看看幾乎壓到樹梢上的敵機,背著書包,不慌不忙地向家中走。當她被撂翻在街道上的時候,她大概知道她完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祖母睜開了眼睛,她發現自己身上有一條胳膊,血淋淋的一條胳膊,她以為自己的胳膊被炸斷了。她活動了一下雙手,才明白,自己並未受傷。她將那條斷臂從身上取下來,將枕在她大腿上的那個炸去了半邊臉的頭顱挪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向父親的商號裏走去了。一進門,祖母的母親一看滿臉血汙的女兒,驚嚇得不知所措,祖母卻若無其事地說:日本人的飛機被我嚇跑了。那一年,祖母1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