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案件](1 / 2)

[咳嗽案件]

人民公社年代,生產隊長很吃香,社員們都敬畏這樣一個權力的稱呼。劉再王隊長的咳嗽聲像一小顆一小顆炸彈炸響在一個生產隊老幼男女的身體裏。他的咳嗽聲一再抒情強調一種權力的存在。生產隊開夜工,他在各家各戶的門口用他的咳嗽呼喊人們出工。他喜歡抽煙,火光一閃一閃,恰如他的咳嗽一閃一閃。他的咳嗽聲響徹人民公社年代。啊,人民群眾在夜色裏餓著肚皮勞動,他們勞動的聲音一種絕對的咳嗽,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人民群眾聽不見星星的咳嗽聲。他們餓瘋了,如果星星能夠摘下來吃,他們會把星星吃光的。深夜時分,生產隊的田地裏傳出幾聲咳嗽,這咳嗽聲被劉再王隊長的咳嗽聲抓現場,逮了一個準,捉住。前幾聲咳嗽由一名社員發出疾病的朗讀聲。他家中無一顆米而餓不下去了,自己又生病咳嗽,飯都沒有吃還有什麼錢吃藥呢?為了家人不挨餓,這名叫劉來福的社員鋌而走險,在深夜來偷生產隊的紫雲英(一種冬天撒種在稻田裏,春天生長的鮮嫩植物,植物在春耕時犁翻在泥土中腐爛以做田地肥料),把紫雲英偷回去當成糧食吃。劉來福在偷紫雲英時實在忍不住了就咳嗽,聲音如剝花生剝出雷的聲音來。他的咳嗽被隊長的咳嗽聽到後隊長采取了果斷的革命行動,說時遲那時快,撲上去,嘿嘿,這使咳嗽隊長咳嗽得興奮,他一連打了幾個咳嗽,好像幾個爆竹連著炸響,好比關不住的飽嗝愉快地從他肉體裏出來散步。他試圖用他的說話來壓住咳嗽,表達出比咳嗽更好更猛烈的快樂。他說的話有農藥般的殺傷力,他說的話有些惡狠狠:你餓綠了眼睛,餓空了嘴,餓出了膽子,竟敢吃人民公社人民群眾的肥料,那麼,我代表人民群眾,代表生產隊還要代表咳嗽,要對你采取措施,讓你認識到你的行為不對!那革命年代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蛋,偷革命果實,生產隊長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在批鬥會上,以劉再王隊長為首的積極分子用荊棘狠命抽打他,打得他皮開肉綻,荊棘上的許多根刺都進入了他的皮肉,疼痛在他的肉體上跳舞。隊長打人用力過大,就出了一身熱汗。他發揚出汗的精神,詢問被打的感覺。他問被打成五花肉模樣的劉來福:痛嗎?劉來福實事求是地回答:痛。間隔了一小會兒,也就停頓了那麼一下——劉來福果然沒有把話說完。他繼續說:我在餓著肚子痛。隊長對他說:你能找到真實的感覺就好了,證明你的感覺還好使喚,還沒有出問題。劉再王盯著他——血肉模糊的鄰居兄弟,心裏想:還是少了一點什麼,要補課一樣補上一些什麼。他突然想到了鹽,開悟如開門,這使他的興奮又掀起了一個高潮。他對身邊的一個積極分子吩咐:你趕快拿點鹽來。然後他對劉來福說:你耐心地等一等。劉來福不知要等什麼。他又說:我剛才打你打得辛苦了,力氣像從我身上舀走一瓢熱水,用說話休息了一會,現在又有了勁。接著,他又抄起家夥瘋狂地打劉來福。劉來福餓得沒有了勁喊叫。他打到鹽來時,就把鹽抹在他的傷口上——劉來福低聲地哀歎。淚水已流幹,隻好傷口流血。在他的身上抹完鹽,隊長像辦完了一件大事。劉來福哀求隊長:救救我,求求你,讓我吃一口鹽吧,我餓得太厲害了……但隊長哪裏會把鹽給他吃呢。從此他們兩家在血的歲月中結下了仇恨。劉來福家裏人肯定痛恨劉再王隊長,對劉再王隊長的咳嗽咬牙切齒。咬牙切齒有什麼用呢?牙齒再硬,又不能當作打擊敵人的武器,以牙還牙都做不到,隻能用磨刀石磨掉牙齒或把牙齒打落往肚子裏咽,把牙齒當糖吃,當飯吃,充饑,就這樣解決饑餓吧。幾十年後,劉來福被人生磨損的身體仍然在回憶他的挨打,回憶中的疼痛像一座空蕩蕩的村莊一樣空蕩蕩。痛沒有了而恨還有不少氣息。劉來福在挨餓中活下來的三個兒女都很有出息,這使他很自豪,他用勝利者的口吻說話:我很知足,現在隊長(老稱呼)晚年混得不好,這有力證明他得到了報應。他永遠不能忘記那在饑餓年代中自己餓死的兩個孩子。隊長與劉來福兩個人的晚年擺出了一種對比,隊長的咳嗽從人民公社年代延續到改革年代,咳嗽有幾十年的長度,他晚年的咳嗽聲具有歲月的重量,晚年的咳嗽每一聲都挖開一個漏洞,空氣中有無形的撿垃圾者,把他的一聲聲咳嗽撿入了一個袋子中。他們兩個越來越老,歲月抹掉了所有人生(包括他們的內容),他們的一生很快就要被抹掉。孤獨的劉再王隊長在他的晚年中堅持咳嗽,一場大病使他得了健忘症,忘了以前自己痛打劉來福的事情,他連劉來福也不認識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真正的自我,但他的咳嗽聲依然生命力強,頑強地吐出聲音,一連串的咳嗽嘴裏打掃出機槍聲一連串。回憶使人生的道路變得比日常生活的人生道路長度要長。晚年總會有回憶,劉來福也在他的晚年中陷入回憶中,在回憶中陷入青年時代,在晚年時用回憶把年輕重過一遍。他在年輕時跟著隊長大煉鋼鐵的潮流,用斧頭砍走樹林,斧頭每一聲藍色的吼叫,樹木就濺出一聲濕澀的咳嗽,咳嗽的歌把樹木咬倒。劉來福有過一次奇怪的傾聽,他在一瞬間聽到過石頭的咳嗽,風的咳嗽,波濤的咳嗽,野狗的咳嗽。而他的大兒子劉方喜歡讀書,在一次閱讀中,目光發現了一個生病的詞,那個詞多麼酷似蘇東坡,發出了蘇東坡的咳嗽。啊,詞的咳嗽發出子彈的咳嗽,特別發出種子的咳嗽聲。一本書上的一個又一個詞組成了村莊。陌生過客經過村莊,聽見詞的咳嗽就像是聽見一種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