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劉娥再次醒來,元休又依樣為她喂下一碗藥來。張太醫再次給劉娥診脈時,咂咂稱奇:“好生奇怪,脈象已經平和,血氣也流動得較快了。恭喜王爺,看來劉娘子這一關,是過來了。”
元休喜道:“太好了,太醫果然妙手,我自會重重有賞!”
張太醫擦了一把汗,欲言又止。元休心神都沉浸在劉娥身上,並未發覺。
但錢惟演卻看了出來,過了片刻,就悄悄叫出張太醫來,問他情況。張太醫猶豫片刻,才道:“這位劉娘子傷損太過厲害,此時就算能夠救過來,但是將來恐怕難有子嗣!”
錢惟演一驚,忙低聲囑咐他:“這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從此以後,不要再提起。你隻管用心調理,若有好轉就悄悄告訴我,若無,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張太醫本就是吳越王府供奉的太醫,當下聽了這話,也隻是唯唯應是,不敢告訴他人。
正說著,元休走出來,對錢惟演道:“惟演啊,你陪我走走吧。”
兩人出了農舍,沿著鬆林緩步前行。錢惟演道:“昨日回府,可沒出什麼事吧!”
說到此時,元休恨意又生,咬牙道:“我竟不知世間還有如此惡毒之婦人。”說著,就將昨日潘妃居然將劉娥之物全部燒了的事說了,一時氣憤難平。
錢惟演聽聞,也是驚駭異常,過了半晌,才歎息道:“這樣也好,索性你與她撕破了臉,也不必敷衍於她。反而是如此一來,劉嬤嬤也明了是非,必不會再幫她。而且劉娘子的東西燒掉了,就幹脆把她的痕跡盡銷,也教人查不出來。”
元休詫異問他:“你的意思是?”
錢惟演道:“你進出瞞不過府裏人。且我們每日這樣來看劉娘子,終究也不是辦法。再說此處簡陋,各色東西都不齊全,也不好讓劉娘子養病。需得想法把劉娘子帶回城中去,好生安置才是。”
元休道:“卻是安置在哪裏呢?”
可是去哪裏呢?韓王府固然是萬萬不可再留,吳越王府是降王府第,隻怕他府中飛進一隻小鳥兒,也會在第一時間報進皇宮中去。
商議到後來,卻是張旻主動解決了,他剛剛在北山子街附近買了一間宅子,便說將劉娥以他妹子的名義安置此處,倒可解決。
於是過了幾日,看著劉娥漸可挪動,錢惟玉坐著吳越王府的馬車出城進香,半道了拐了彎來接了劉娥一起入城,送到北山子街。城門口的守衛也隻道是吳越王府的郡主進出一趟。
張旻新買的宅子,是一處極幽靜的三進院子,院中引一道汴河的水流入,形成一個小池塘,種幾枝荷花,繞著假山。院中遍種紫藤薜荔,幽香宜人。
張旻與妻子何氏住了前院,劉娥住了後宅,錢惟演送來兩名侍女服侍,張太醫日日來診脈,元休更是恨不得將世上最好的補品來給她服用。如此調養將息,隻希望劉娥的身子能一天天地好轉起來。
隻是劉娥的心情,卻沒有好起來。
是的,就算是韓王再愛她,她也是個被聖諭逐出王府的女人,而王府之中,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王妃潘氏在。元休雖然愛她,可她又算得了什麼呢?她為了失去孩子而傷心痛苦的時候,元休抱著她一再安慰,他說他們將來會有更多的孩子。可是就算有了孩子又怎麼樣呢?這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她隨時可能在懷著他的時候再次被發現被殘害,就算安全地生下來以後呢,這孩子依舊是沒名沒份,甚至是沒有生命安全保障的孩子。
元休現在是愛著她的,可他是個王爺,將來有的是女人,她們會比自己更年輕,比自己更美貌,比自己有才情,比自己出身更高,更名正言順,她這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的女人,會很快被他遺忘,甚至是遺棄的吧。就像她在瓦肆裏聽過的那些紅歌伎們,過了最好的年華以後,多半下場淒苦不堪。
那自己還有什麼可努力、可掙紮、可奮鬥、可堅持的呢?倒不如就這樣,在元休還愛著她的時候,讓她就這麼去了,也免得一無所有,被人厭棄。
窗前的花開得正美,但劉娥的心情,卻在一天天地壞下去。
元休看著她這樣憔悴,隻覺得自己的內心,也在一天天地受著折磨。為了她的安全,他隻能悄悄地來看她,甚至為了怕被發現,而不敢多做停留。而這樣的情形,更加重了兩人內心的痛苦。
劉娥在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而元休也在一天天地瘦下去,瘦到連李皇後也看到眼裏去了,這日就宣了他進宮親自來問:“三郎,你近日怎地這般瘦了?”
元休哪裏肯答實話,隻道:“不過是春日裏衣服減了,聖人才看著瘦了。”
李皇後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看向趙恒長歎一聲:“那日的事,我原也是沒有想到的。官家原本也是答應了我的……”她說到這裏,又頓住了,總不能說,官家明明答應看一下人就給名份的,為何忽然改了主張。
不過是個小婢女而已,難道就長得青麵獠牙,隻一見就教官家推翻原來的決定要至她於死地?李皇後那幾日是思前想後都沒明白這其中的變故何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潘妃既然有可能說動乳母來告狀,也有可能找其他人影響了官家做決策。或者是官家念著潘美正在陣前掌一方兵權,為了避免影響潘美的心神,而將那小婢女給犧牲掉了。想到這裏,對潘氏也不免心中厭惡,但她身為皇後,卻不能說出口來,反而要替她遮掩一二。當下也是無奈,隻得對元休溫言勸道:“總是這孩子的命不好,或許撞著了什麼,惹了官家不喜。”
她說到這裏,見元休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臉上色變,當下止住,想了想,問他:“聽說你那天回去,和王妃發生爭執了?”
元休強行壓抑下怒氣,勉強地道:“並沒有什麼,隻不過是普通的口角罷了,謝母後關心。”
李皇後輕歎:“那就好,你們年紀輕,又是新夫妻,磕磕碰碰自然是難免的,不要傷了和氣才好。潘氏畢竟是你父皇賜婚的王妃,縱是夫妻小口角,也不要鬧大了,讓你的兄弟們看笑話。如今不比以前了,你要懂事些,也免得……你父皇擔心,你……懂嗎?”
元休抬頭,看著李皇後滿眼憂色,她雖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她入宮這些年來,一直將自己視為已出,多番照顧,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她這番話,關愛之意畢露,她是要提點自己,如今不比以前了,如今的儲君已不是以前的同胞兄弟大哥元佐,如今是異母兄弟二哥元佑,而二哥,他和大哥是不一樣的。自己不能讓父皇擔心,更不能讓已經囚在南宮的大哥擔心。
元休沉默片刻,李皇後試探地問他:“你……懂嗎?”他想,他是懂的,當下,隻能默然拱手:“兒臣知道了,累母後勞心,實是兒臣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