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娓娓道故事
我所知道的康橋
徐誌摩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20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首事情蠻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這樣一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裏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 Galsworthy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個現代聚餐談話》 (A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裏吃茶,有他。以後我常到他家裏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裏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裏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騎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隻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嚐著,我知道的隻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地"發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見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麼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隻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入是地,是多麼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隻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
三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G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遊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裏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陰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遊;下遊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麵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築,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鍾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人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築。從上麵下來是Penbroke,St. 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 John'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 King'sChapel)的閎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官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築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隻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隻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掬樹陰下眺望,右側麵,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並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問滿綴著豔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頭,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哪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巳叫代表近代醜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並沒有那樣體麵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隻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隻掩映著細紋的波鱗與婆婆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節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隻是村姑子頭上不誇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依凝神地看著,更凝神地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隻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泯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豔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隻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遊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隻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四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榍陰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晨,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著,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嚐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悠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孔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哪裏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地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撚起一根竟像沒分量的長竿,隻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裏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支小船,劃去橋邊陰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麵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裏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鬥的消息,地下泥土裏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轉移,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問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於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淡。我們酌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人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資養。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逐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裏打幾個滾,到海水裏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鬆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隻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隻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麵!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隻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陰,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鍾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默沈沈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塑去,康橋隻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隻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陰,有佳陰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人了天廳。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滲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問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 "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裏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漫爛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卜-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陰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誇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嚐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隻說看夕陽,我們平常隻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隻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隻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的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裏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刹那問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隻要那晚鍾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我的大學生涯
冰 心
我從貝滿女中畢了業,就直接升人了協和女子大學。我選的是理預科,因為我一心一意想學醫,對於數、理、化的功課,十分用功,成績也好。至於中文呢,因為那時教會學校請的中文老師,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舉人,講的都是我在家塾裏或自己讀過的古文,他們講書時也不會旁征博引,十分無趣。我人了理科,就埋頭苦學,學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靜寂,隻有一件事,使我永誌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進了協和女子大學的校門的,這協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工府第,在大門前抬頭就看見當時女書法家吳芝瑛女士寫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金光藍地花邊的匾額。走進二門,忽然看見了由王府前三問大廳改成的大禮堂的長廊下,開滿了長長的一大片猩紅的大玫瑰花!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進了我的眼簾,從此我就一輩子愛上了這我認為是豔冠群芳、又有風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開了我生命中最絢爛的一頁。
理科的功課是嚴緊的,新的同學們更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數比我大好幾歲。除了從貝滿女中升上來的同學以外,我又結識了許多同學。那時我弟弟們也都上學了。在大學我仍是走讀,每天晚餐後,和弟弟們在飯桌旁各據一方,一麵自己溫課,一麵幫助他們學習,看到他們困倦了時,就立起來同他們做些遊戲。早起我自己一麵梳頭的時候,一麵還督促他們"背書"。現在回憶起來,在這些最單調的日子裏,我隻記得在此期間有一次的大風沙,那時北京本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諺語,春天風多風大,不必說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黃土鋪的,每天放學回來總得先洗臉,洗脖子。我記得這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試驗室裏,由一位美國女教師帶領著,解剖死貓,忽然狂風大作,塵沙蔽天,電燈也不亮了,連注射過紅藥水的貓的神經,都看不出來了。教師隻得皺眉說:"先把死貓蓋上布,收在櫥子裏吧,明天晴了再說。"這時住校的同學都跑回到自己屋裏去了。我包上很厚的頭巾,在撲麵的塵沙中抱肩低頭、昏天黑地地走回家裏,看見家裏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兩寸厚。
其實這種大風沙的日子,在當時的北京並不罕見,隻因後來我的學校生活,忽然熱鬧而繁忙了起來,也就記不得天弋的變遷了!
在理預科學習的緊張而嚴肅的日子,隻過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1919年--五四運動起來了,我雖然是個班次很低的"大學生",也一下子被卷進了這興奮而偉大的運動。關於這一段我寫過不少,在此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就是我因為參加運動又開始寫些東西,耽誤了許許多多理科實驗的功課,幸而理科老師們還能體諒我,我敷敷衍衍地讀完了兩年理科,就轉入文科,還升了一班!
改人文科以後,功課就輕鬆多了!就是這一年-1920年,協和女子大學,同通州潞河大學和北京的協和大學合並成燕京大學。校長是司徒雷登。我們協和女子大學就改稱"燕大女校"。有的功課是在男校上課:如哲學、教育學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會學、心理學等。在男校上課時,我們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廠去。當時男女合校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因此我們部很拘謹,在到男校上課以前,都注意把頭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課前後,也輕易不同男同學交談。他們似乎也很靦腆。一般上課時我們都安靜地坐在第一排,但當坐在我們後麵的男同學,把腳放在我們椅子下麵的橫杠上,簌簌抖動的時候,我們就使勁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們的腳就忽然砰的一聲砸到地上。我們自然沒有回頭,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們伸出舌頭笑了沒有?
但是我們幾個在全校的學生會裏有職務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觸,如校刊編輯部、班會等。我們常常開會,那時女校還有"監護人"製度,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我們的會場座後,總會有一位老師,多半是女教師,她自己拿著一本書在靜靜地看。這一切,連老師帶學生都覺得又無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白小同表哥哥、堂哥哥們同在慣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後勝利",回到家裏,往往有我弟弟們的同學十幾個男孩子圍著我轉。隻是我的女同學們都很謙讓,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後來熟了以後,男同學們當麵都說我"厲害",說這些話的,就是許地山、瞿世英(菊農)、熊佛西這些人,他們同我後來也成了好朋友。
這時我在燕大女校"學生自治會"墾,任務也多得很!自治會裏有許多委員會--甚至有夥食委員會!因為我沒有住校,自然不會叫我參加,但是其他的委員會,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時我們最熱心的就是做社會福利工作,而每興辦一項福利工作,都得"自治會"自己籌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戲賣票!我記得我們演過許多莎士比亞的戲,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時我們英文班裏正讀著莎士比亞,美國女教師們都十分熱心地幫助我們排練,設計服裝、道具等等,我們演得也很認真賣力,記得有一次魯迅先生和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看過我們的戲--忘了是哪一出--魯迅先生寫過文章說愛羅先珂先生說我們演得比當時北京大學的某一出戲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學還引起了一番爭論,北大同學說愛羅先珂先生是個盲人,怎能"看''出戲的好壞?我和魯迅先生隻談過一次話,還是很短的。因為我負責請名人演講,我記得請過魯迅先生、胡適先生,還有吳貽芳先生......我主持演講會,向聽眾同學介紹了主講人以後,就隻坐在講台下聽講了--我和魯迅先生的接觸,就這麼一次,我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是從哪一位同學手裏買到戲票的。
這次演劇籌款似乎是我們要為學校附近佟府夾道的不識字的婦女們,義務開辦一個"注音字母"學習班。自治會派我去當校長。我自己就沒有學過注音字母,但是被委為校長,就意味著把找"校舍"--其實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間空屋--招生、請老師--也就是請一個會教注音字母的同學--都由我包辦下來。這一切,居然都很順利。開學那一天,我去"訓話",看到講台前坐的都是中年婦女。隻前排右首坐著一個十分聰明俊俏的姑娘,聽課後我過去和她搭話,她說:"我叫佟誌雲,18歲,我識得字,隻不過也想學學注音字母。"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後裔。她問我:"校長,你多大年紀了?"我笑著說:"反正比你大幾歲!"
這時燕大女校已經和美國威爾斯利(Wellesley College)女子大學結成"姐妹學校"。我們女校裏有好幾位教師,都是威校的畢業生。忘了是哪一年,總在20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長來到我們校裏訪聞,住了幾天,受到盛大的歡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禮儀式,女校主任就讓學生們表演一次,給她開開眼。這事自然又落到我們自治會委員身上,除了不坐轎子以外,其他服裝如鳳冠霞帔、靴子、馬褂之類,也都很容易地借來了,隻是在演員的分配上,誰都不肯當新娘。我又是主管這個任務的人,我就急了,我說:"這又不是真的,隻是逢場做戲而已。你們都不當: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當了!"於是我扮演了新娘。淩淑浩--淩淑華的妹妹,當了新郎。送新太太的是陳克俊和謝蘭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張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們的麵龐。她們以後在演比利於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話劇<青鳥》中,還是當了我的爺爺和奶奶,可是她們的名字,我苦憶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那夜在女校教職員宿舍院裏,大大熱鬧了一陣,又放鞭炮,又奏鼓樂。我們磕了不少的頭!演到坐床撒帳的時候,我和淑浩在帳子裏麵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急得克俊和蘭蕙直捂著我們的嘴!
我演的這些戲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青鳥》,劇本是我從英文譯的,演員也是我挑的,還到培元女子小學,請了幾個小學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會裏認識的小朋友。我在《關於女人》那本書內寫的《我的同學》裏,就寫了和陳克俊在光明宮對話的那一段。這出劇裏還有一隻小狗,我就把我家養的北京長毛狗"獅子"也帶上台了。我的小弟弟冰季,還怕我們會把"獅子"用繩子拴起,他就親自跟來,抱著它悄悄地在後台坐著,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見了我,它就高興得圍著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聲。
總之,我的大學生涯是夠忙碌熱鬧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耽誤了學習和寫作。我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師鮑貴思(Grace Boynton)在我畢業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對我說,威爾斯利女大已決定給我兩年的獎學金--就是每年800美金的學、宿、膳費,讓我讀碩士學位--她自己就是威爾斯利的畢業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妹妹也都是畢業於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對於母校感情很深,盛讚校園之芙、校風之好,問我想不想去,我當然願意。但我想一去兩年,不知這兩年之中,我的體弱多病的母親,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我對家裏什麼人都沒有講過我的憂慮,隻悄悄地問過我們最熟悉的醫生孫彥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摯友,小舅舅介紹他來給母親看過病。後來因為孫大夫每次到別處出診路過我家,也必進來探望,我們熟極了。他稱我父親為"三哥",母親為"三嫂",有時隻有我們孩子們在家,他也坐下和我們說笑。我問他我母親身體不好,我能否離家兩年之久?他笑了說:"當然可以,你母親的身體不算太壞,凡事有我負責。"同時鮑女士還給我父親寫了信,問他讓不讓我去?父親很客氣地回了她一封信,說隻要她認為我不會辜負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國的。這一切當寸我還不好意思向同學們公開,依舊忙我的課外社會福利工作。
那幾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記得就是在我上中學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親惟一的親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極好。我父親被召到北京來時,母親也請舅舅來京教我的三個弟弟,作為家庭教師。不過舅舅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住在離中剪子巷不遠的鐵獅子胡同。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媽,氣急敗壞地來對我母親說,從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利害,嘔吐了一夜,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想這病可能是急性盲腸炎。--那時父親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慶祝祖父的八十大壽了。--等母親和我們趕到時,舅舅已經斷氣了。這事故真像晴天霹靂一般,我們都哭得淚幹聲咽!母親還能勉強鎮定地辦著後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人殮!我的大弟弟為涵,還悄悄地對我說"裝舅舅的那個大匣子,靠頭那一邊,最好開一個窟窿,省得他在那裏頭出不了氣。"我哭得更傷心了,我說"他要是還能喘氣,就不用裝進棺材裏去了!"
記得父親回福州的時候,我還寫了幾首祝賀祖父大壽的詩,請他帶回去,現在隻記得一首:
浮蹤萬裏客幽燕
恰值太公八秩年
自笑菲才慚詠絮
也裁詩句譜新篇
反正都是歪詩,寫出來以助一笑。
等到父親從福州回來,舅母和表弟妹們已搬進我家的三間西廂房,從前舅賽教弟弟們讀書的屋子裏。從此弟弟也都進入了小學校。
此後,大約是我在大學的時期,福州家裏忽然來了一封電報說是祖父逝世了,這對我們又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我父親星夜奔喪,我忽然記起在1912年我離開故鄉的時候,祖父曾悄悄地將他寫的幾副自挽聯句,交給我收著,說"誰也不讓看,將來有用時,再拿出來。"我真的就嚴密地收起,連父母親都不知道。這時我才拿出來給父親帶回,這挽聯有好幾對。有一聯大意是說他死後不要僧道唪經,因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沒有造過什麼冤孽,怎麼寫的我不記得了。有一聯我卻記得很清楚,是:
有子萬事足,有子有孫又有
曾孫,足,足,足。
無官一身輕,無官無累更無
債累,輕,輕,輕。
父親辦完喪事,回來和我們說:祖父真可算是"無疾而終"。那一天是清明,他還帶著伯叔父和堂兄們步行到城外去掃墓,但當他向墳台上捧獻祭品時,雙手忽然顫抖起來,二伯父趕緊上前接過去。跪拜行禮時也還鎮定自如,回來也堅持不坐轎子,說是走動著好。回到家後,他說似乎覺得累了一點,要安靜躺一會子,他自己上了床,臉向裏躺下,叫大家都出去。過不了一會兒,伯父們悄悄進去看時祖父已經沒有呼吸了,臉上還帶著安靜的微笑!我記得他的終年是86歲。
這時已是1923年的春季,我該忙我的畢業論文了。文科裏的中國文學老師是周作人先生。他給我們講現代文學,有時還講到我的小詩和散文,我也隻低頭聽著,課外他也從來沒有同我談過話。這時因為必須寫畢業論文,我想自己對元代戲曲很不熟悉,正好趁著寫論文機會,讀些戲曲和參考書。我把論文題目《元代的戲曲》和文章大綱,拿去給周先生審閱。他一字沒改就退回給我,說"你就寫吧"。於是在同班們幾乎都已交出論文之後,我方匆匆忙忙地把畢業論文交了上去。
就在這時我的吐血的病又發作了。我母親也有這個病,每當身體累了或是心緒不好,她就會吐血。我這次的病不消說,是我即將離家的留戀之情的表現。老師們和父母都十分著急。帶我到協和醫院去檢查。結果從透視和其他方麵,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狀。醫生斷定是肺氣枝漲大,不算什麼大病症。那時我的考上協和醫學院的同學們和林巧稚大夫--她也還是學生,都半開玩笑地和我說:"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亂想,心緒穩定下來就好。"
於是我一麵預備行裝,一麵結束學業。在畢業典禮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張學士文憑之外,還意外地得到了一把榮譽獎的金鑰匙。
這一年的8月3日,我離開北京到上海準備去美。臨行以前,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再三要求我常給他們寫信,我答應了。這就是我寫那本《寄小讀者》的"靈感"。
8月17日,美國郵船傑克遜總統號就把帶著滿腔離愁的我,從"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載走了!我寫過一首詩: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一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裏
總帶著鄉愁!
我在國內的大學生涯,從此結束。在我的短文裏,寫得最少的,就是這一段,而在我的回憶中,最愜意的也就是這一段,提起筆來,就說個沒完了!
大學時代
廬 隱
唉!厭倦,厭倦,一切都使我厭倦,但更厭倦的是教員生活,在這時期,我有點想著嫁了罷,免得受許多苦,但是某君大學還不曾畢業,所以隻得罷了,隻好再另找出路,當然母親還是要我去教書;我呢,受了這一年多的折磨,我深切地了解我的學問不夠,我.隻能再讀書,不能再教轉了。正巧這時候北京女高師招收學生,我就打算去考,不過母親極力反對,她說:"一個女孩子,已經中學畢業,就很夠了,還要讀書,做什麼?而且我現在也沒閑錢來供給你,你自己去細想想吧!"
我碰了這個大釘子後,心裏非常難過,我記得為這事,我曾躲在房裏哭過幾天;我也想不管母親應許不應許,我偏去考,她又拿我怎麼樣,不過學費呢?保證金呢?我到哪裏去拿!雖然我做一年多的教員,可是我除了給母親一部分的錢外,其餘的也早用完了。現在我是阮囊羞澀,而天下事,沒有錢是最沒辦法的。因此我便寫信給我安慶的朋友,她就勸我拜做半年事,自己積些錢作為學費及保證金,如再不夠呢,她也可以幫我一些;我覺得這辦法很好,所以在暑假後又到安慶去,在那裏教了半年,省下200塊錢,又是回北京,而女高師已過了考期。幸喜我是本校的初級師範畢業生,裏麵還有幾位熟教員,通融的結果才許我考;我想插進第一屆的文科去,她們已經讀了兩年了,現在算是本科二年級。起初校規不許招插班生,隻準暫做旁聽生,以後看成績再重新分派。我無法,便以旁聽生的資格,交了二十塊錢的保證金和膳宿費-'_旁聽生有膳宿費,正科生傘免--搬到學堂裏去住。
這個時代的我,因受了一年多的社會磨煉,從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脾氣,完全改了。處處隻感覺到自己不如人,所以當我進學校時,看見那些舊學生,趾高氣揚的神氣,簡直嚇倒了。並且我們這一班的同學,又是由各省師範畢業生,或小學教員裏選拔出來的,中文都很有根底,所以我更覺得自慚形穢了。記得第一次上作文課時,先生出了一個題日是"禮記內則中的時而後言論"。什麼《禮記》,我簡直連看都不曾看過。因為我在中學時代所讀的隻是一些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選,《四書》、《五經》中也隻瀆過《詩經》同《需子》。這個題日已經弄得我莫名其妙,想問問同學吧,又怕被她們笑了去,所以隻好自己悄悄跑到圖書館去,找出《禮記》原文,看了,又細細地瀆了注解,心裏才有點明白,花了一天的工夫,才把這篇文章做好,勉勉強強寫了一千多字。然而再也不敢交到先生那裏去,怕先生罵我不通,因此我就打聽一個舊學生,我說:"國文教員他喜歡哪一類的文章?"
"噪,"那位舊學生裝腔作勢地說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位先生書瀆萬卷,淵博得很呢,所以我們做起文章來,每句都是有典故的,他就喜歡言之有物的文章。"
哎喲!她的這一大串話,真是把我嚇矮了半截。什麼典故。我滿肚搜羅,也搜不出幾個典故來。而況每一句話都要用典故,這我哪裏作得出來。我當時雖然這麼想,但我嘴裏到底不好意思說出真話來,隻唯唯諾諾地離開那位舊學生,我又跑到自修窒裏,把我臼己的文章拿出來看了一遍,數來數去,通篇僅僅用了兩個典故,我想再加上幾個吧,但是可憐貧窮的腦子,到底想不起來。......唉,事到如今,我隻後悔小時不曾多記幾個典故了。
同學們的文章都交了卷,我還隻挨著不交。但是醜媳婦終須見公婆,不交不行,還是老著臉皮交了。自從交卷以後,我是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先生看了我這無典故的文章,要怎樣開發呢。
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作文的時節又到了。那位老先生抱著一疊改好的作文簿子,一本一本地發還我們。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接了卷子,打開來一看眉批上麵寫了一個"選"字,我不知道什麼意思,暫且不管,掀開最後的批語一看,隻見上麵批寫著"立意用語別具心裁,非好學深思者不辦"。這一段改語在現在看起來,也就平常得很,而那時節,卻大大不然,我竟喜歡得手舞足蹈起來。同學們見了我的樣子,也都圍了上來,要看我的文章。我究竟不好意思,連忙收了起來。正在這時候,隻聽那位老先生說: "你們都坐好......前些時候我們不是打算出一本《文藝觀摩錄》嗎?有許多文章可以選進去。所以凡上麵有'選'字的,請你們另紙謄清,將來收集齊了,就可以付印。"我聽了這話,心裏更覺得高興,想不到我的文章也有被選的資格。從此以後,我的氣焰日離,再不肯受她們的愚弄,而且那些1日學生,反倒很看重我們--這個學期的插班生,隻有我同蘇雪林兩人,第一學期我們是旁聽生,在年假大考以後,因為我們的成績列於最優等,所以立刻升作正班生。
在這個時期,我讀書雖然很順利,可是我的心境卻很可悲。最大的原因,是為了母親不讚成我進大學,所以不但學費不幫忙,還要時時地責備我。每當星期六回家去,總要流眼淚的。這樣一來,竟弄得我"等是有家歸不得"。眼看著那些同學們,興高采烈地提著箱篋或包袱回家去,我的心更一劍一劍地被戳著,有些同學偏不知趣地追問我:"黃!你怎麼不回家去?"
我苦笑著向她們撒謊,不是說:"就回去!"便說:"要在學堂裏看書。"這些對於人生毫無深刻觀察力的同學們,她們哪裏會看去我內心的苦衷呢!她們不關痛癢似的唯諾而去,白白地攪得我心亂如麻!
同學一個一個走了,熱鬧的宿舍講堂,學校園,這時都變成墟墓般的寂靜,冷清。在這種如寺院的環境中,現在所剩下的人,除了我以外,就是那幾個家在外省,飄泊異地的遊子罷了--不過她們還不至像我那樣傷心,仍是安靜地料理一些瑣事,或和朋友們出去買些零食,回來吃著談笑。隻有我獨坐在走廊的木欄杆上出神,有時看著雲天過雁滴淚。唉,我開始體驗那較深刻的人生,我常感覺得做人無趣。我喜歡讀老莊的書,滿心充塞了出塵之想。不過這些出塵的意識,究竟太浮淺,遇到高興的事情時,仍然很起勁。
在我進大學的那一年,正是五四運動的時候,這當然是個大變化,各種新學說如雨後春筍般,勃然而興。我對於這些新學說最感興趣,每每買些新書來看,而同學之中十有九是對於這些新議論,都畏如洪水猛獸。我還記得,在我們每星期五晚上的講演會上,有一個同學,竟大膽地講戀愛自由,她是一個圓麵孔,身材豐腴的女孩兒,當她站在講台上,把她的講題寫在黑板上時,有些人竟驚得吐舌頭。而我卻暗暗地佩服她,後來她講了許多理論上的戀愛自由,又提出了許多西洋的事實來證明。大家有竊竊私議的,有臉上露出鄙夷的表示的,也有的竟發出咄咄的怪聲的。而那位同學,雪白的臉上,漲起了紐潮,她是咬牙在忍受群眾的壓迫呢。散會後,我獨去安慰她,同情她,而且鼓勵她勇敢前進。這樣一來,我也被眾人認為新人物,時時被冷諷熱罵,有幾個更淺薄的同學,常常譏諷我。因為我不懂舊文學,所以隻好極力學新的--據她們的腦筋,以為新文學,是用不著學就會的。隻有她們滿肚皮的死四書五經,是我們這些不學無術的人望塵莫及--當然我對於這種譏諷也隻得承受,無論如何,我肚子裏是沒有典故的。
我這麼個落落難與人合的一個怪人,可是她們隻好心裏看不起我,麵子上她們倒也不敢怎麼樣。第一因為我心直口快,說話雖說不上尖利,但也不算笨,而且我平常做事,又是什麼都不怕,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我雖是一個插班生,但進去了不久,便被舉為學生會的幹事。這時候正是國家多事之秋,不久就有日本人在福州打死了人的事情。這些被壓迫幾千年才得解放的民眾,真如同發了狂似的,今日這一個團體開會發宣言,明日那一個團體請願,遊行大示威。當然這是學生會的事,我整天為奔走國事忙亂著--天安門開民眾大會呀,總統府請願呀,十字路口演講呀,這些事我是頭一遭經曆,所以更覺得有興趣,竟熱心到飯都不吃,覺也不睡地幹著。
而在百忙中,福建同鄉會,為了本省切身的問題,聯絡各學校的福建同鄉去開會,而我又被舉為女師大福建同鄉會的代表,到師大北大去開會,那裏我認識許多男學生,也可以說是我第一次同男人們合作。開過幾次會的結果,我又被舉為大會的副主席,和一個刊物的編輯。
為了忙於工作,我更不大回家了。有一個星期六,我家裏竟寫信叫我回去。我正不解什麼緣故,到家一問,才知道是那位和我訂有婚約的某君,要和我談談結婚問題--因為他這時大學已經畢業了。我當時哪裏有心腸結婚,便告訴他我也要等大學畢業了才結婚呢。當時他雖沒有反對,不過他卻勸了我許多話,覺得我一天到晚在外麵奔走是可笑的,一個女人何必管那些事呢!這一次的談話,使我發現他思想的平庸,我心裏很不高興,當晚仍回學校來。
第二天我接到某君的信,雖然滿紙溫和的話,但是我覺得句句都使我剌心。我於是寫了一封回信,痛言我自己對人生對社會的思想,和他所建議的那種庸常生活,正相反對。同時我又告訴他,我現在讀安那其的無政府主義的書。這封信去後,他又給了我一封信,除了勸我不要太新,他又報告我他要去考高等文官--我看了這信,心裏更不高興,我這時正痛恨官僚政客,而且他本來是學的工程方而的東西,一個工程師要想做文官,這簡直太滑稽得可笑。從此我倆的意見一天一天相去越遠,感情也日漸惡化。不過他是個忠厚老實人,始終對我極溫和,誠摯。偏偏那時候的我,有一點古怪脾氣,總覺得一個脾氣太好的男人,不是我所需要的。我羨慕英雄,我服膺思想家,我感覺得和他結婚,我心裏一定不快樂。解除婚約的一念,在我心裏漸漸地滋長起來。凶此我心情更黯淡了,常常背人垂淚。
這時候我有幾個好朋友,她們和我年齡相仿,而且有一點相同--都是誌趣不凡,同時也都是喜歡玩笑。因此我們在許多同學中,另成了一個小團體,在一天上課的時候,我們四個人,悄悄地傳著紙條子,不知怎麼談起戰國時的四公子來,其中有一個人,便提議:我們恰巧是四個人,以後就自稱四公子吧,她們便封我作孟嚐君,其餘三人,也各占一份。我們起了這個綽號以後,並給全班同學一個啟事,後麵署名是四公子同啟。因此我們這個綽號,不久便傳遍全校。後來她們提起我們,總是說四公子了。
我們四個人,自從結了這個小團體以後,大家感情也日漸親密。每每於課餘之暇,各訴衷曲。這時四公子中,隻有我一個人是訂了婚,她們三個人,還是無主名花。所以她們對於我的事情--尤其是同某君訂婚的事情--更感到興趣,時時探聽我們間交往的經過。
有一天正是梅雨天氣,窗外楊柳臨風搖曳,她們三個人都在那裏商量做一樣的衣服,同時要征求我的同意,一回頭看見我正怔坐在書案前,她們莫名其妙地都圍攏來,追問我為什麼發怔。我被她們一問,那眼淚更忍不住滴了下來。她們連忙拉我到操場去,一麵勸慰我,一麵仍在追問我。我便把我近來心頭的憂鬱告訴了她們,並且告訴她們,我想同菜君解除婚約,我情願獨身,必等他結婚後,我再說。她們聽了我這話,都覺得我神經太敏感了,並且又說當初你既那樣看重他,不管家裏的人反對,和他訂了婚,怎麼現在又解約,人家不要說你二三其德嗎?我聽了這話,覺得她們固然有理,但是我一想到結婚後的平凡生活,要毀了我的一切時,我仍不能承受她們的勸告。我說從前我和他訂婚時,我年紀還小,並不是對他有深切的了解,不過一股義情的作用。現在他因為我的原因,大學居然畢業了,以後前途正未可量,我這時和他解除婚約,並不是看不起他,隻不過各人有各人的誌願。我不嫁他,是尊重我的誌願罷了。而且我同他的性情太不相合,縱使勉強結婚,彼此也隻是痛苦罷了。所以還是解除了,彼此都好,她們聽了這番話,也不好再勸我。於是我便寫了封信給某君,委婉地陳說解約的理由;並祝福他將來找一個和他誌趣相同的人結婚。他最初不肯,並托親戚和我解說。但經不起我執意不肯,他也隻好答應了。我自從和他解除婚約後,我一直在擔心。幸喜沒有多久,他同一個很有錢的小姐結了婚,我的心才放了下來。
在這時候,我整天地看書,研究社會問題,同時我因為做編輯,和幾個男學生,時常有函劄來往,漸漸地從泛泛的同事,變成朋友,不久閩案了結,同鄉會因為種種關係--多半是爭權奪利吧,大家解體。其中有幾個人,是聲氣相通的,於是分出來,另外又組織了一個秘密團體,叫做社會改良派,英文叫做SocialReform簡稱為SR,一共有十五個人,每星期聚會一次,而地點都很秘密。我那時節,對於社會的經驗既少,所看關於社會科學和什麼主義的書又很少,所以雖然是SR團體中的一個會員,但究竟沒有什麼主張。他們便時常送我些社會主義的書看,並常常和我通信討論。因此我的思想真有一日千裏的進步了。我了解一個人在社會上所負責任是那麼大,從此我才決心要做一個社會的人。
在SR團體中,有兩個青年和我特別親密,其中的一個郭君,比較一切的人都深沉,舊文學很有根底,他作了很多論文登在雜忘上,時常寄給我看。因此我倆的感情也與日俱增了。
不久我大學將畢業了,照學校的規則,在修業的最後半年,應當到各地去參觀,我們全班商議的結果,想到日本去,而學校每人隻肯津貼四十元;而核算起來,每人沒有百元之款是不敷開銷的,因此我們便商量著演新戲籌款。
新戲這時候,還是個萌芽,沒有好劇本不用說,根本便連劇本也沒有。而我們卻是初生的犢兒不怕虎,竟膽敢自己創作劇本--這事說來真好笑,不過也值得令人驚異,我們差不多都成了天才的演劇家--怎麼講呢,我們自己創作的劇本,隻有故事的架子和分幕,沒有對話,就這樣派好了人,這幾個人把這故事記清楚了,便上台自己想對話。我記得那時候,我演的一出劇是《葉啟瑞》 -這故事大概有人還記得吧?這是一個大學生,在家鄉已經娶了妻,後來在外麵和一個女學生戀愛,便設法把家裏的妻子害死了。那個女學生知道他這樣沒良心,便大罵他一頓,和他決裂了。--我便演那個女學生,在戲台下麵我還不曾想好我要說些什麼呢,而竟敢賣票,公演。偏偏女學生演戲是創舉,所以來的人特別多,我們借的是教育部大禮堂做會場,第一天滿座,第二三天便連窗戶外都擠滿了人。我好像做夢似的,演了三天,結果竟出於意料之外的成功。不但票價竟賣了三千元,而且報上還給了我們不少的好評,當時我們自然是得意的。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汗流浹背。中國枉稱古文明國,無論什麼東西,都是這樣幼稚的!
演過戲,我們有了錢,便辦赴日的手續。我們四公子更是興致勃勃,老早就先跑到天津去,住在一個朋友家裏。名義是參觀天津的學校,實際呢,是大玩特玩。白天隨便到一個學校裏,走馬看花似的參觀一遍,回來後在天津的大街小巷,混逛一頓。晚上就到日本神壇裏,睡在芳草地上說天講地。那時候我的生活比較快樂些。但另一方麵呢,我不知什麼時候又陷人情網了。同時其他三公子,也都為愛情所困擾著。這時我們大家都有點心事,所以快樂中,不免含著眼淚。
到了日本,第一使我感覺得憎惡的,便是那木屐的繁響,和那些女人屈背彎腰的卑微樣子:訶是日本人的招待我們的殷勤、周到,真令人佩服,一看就知道是政治清明的國家。無論什麼地方都表現著秩序井然,負責有人。不像我們中國隻有人拿錢,爭權利,而沒有人做事,因此我們一麵仇恨他們的凶狠,但一麵不能不欽佩他們的力求上進的精神。
我們從橫濱下船,沒有停留,就坐火車到東京,住在一個協會裏,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有日本招待團所供給的汽車五輛,載我們到各學校各大公司去參觀。在東京住了兩個星期,所有的學校都參觀了。同時有許多中國學生團體,開歡迎會招待我們,所以終日沒有停息的時候。這時我的興趣極好,每日作日記,預備將來彙成一本遊記的。
我們離開東京後就坐火車到西京--西京的一切都和東京不同--東京是動的,而西京是靜的--拿中國地方來說,東京有些像上海,而西京就像北京了。我覺得西京給我的印象最好,那裏有皇宮故址,我們在黃昏時,漫步官牆左近,但見滿地杜鵑花,鮮豔奪目,至於街上也沒有東京那樣擁擠緊張。就是此地的人民,也比較平和衝淡些。在這裏,我們參觀了帝國大學的醫科和附設的醫院等。
除了參觀學校,我們又到了德島、日光等名勝地方玩了許久。德島的山光水色至今還深印我的腦際。至於日光當然以華嚴瀧為最出名的勝跡了。我們從日光的宿舍出發到華嚴瀧是步行去的,其中有十餘裏的距離,所以到了華嚴瀧時,大家都已筋疲力盡。但我同另外的三個同學,因為看了這三千尺的大瀑布,不禁歎為奇觀,不肯即此而止,必欲窮其究極,所以我們不辭勞苦攀了軟木梯到了瀑布的下麵。我站在瀑布的前麵,但見匹練自天而降,飛珠細沫,微濺衣襟,心胸不禁為之爽然。與此同時激起一些靈感,於是我在日記簿上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華嚴瀧下》,曾在某刊物上發表,可惜我無底稿,現在這篇東西竟不知到哪裏去了。
玩過勝景,我們就乘船,渡海到朝鮮,參觀了萁子墓後,在青年會住了幾天,有一個大連學生團體,請我們吃飯。在談話中,他們隱隱露出許多朝鮮人亡國的苦痛.並希望我國能提攜他們,早謀獨立的意思。我聽了這話,滿心悲憤,幾乎落下淚來,同學們也都黯然。
離了朝鮮,坐火車到奉天。在高師住了兩天,也到處去參觀。
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奉天人特別不講衛生,蚊子、蒼蠅、臭蟲,到處都是,我記得在飯碗裏曾發現三隻蒼蠅,因之我不敢下箸。
從奉天又到大連旅順,那地方簡直是變相的日本。隻有一兩條唐人街,還依稀有點中國人特殊的風味,怪模怪樣的中國小腳女人,時時點綴其問而已。
從大連回到天津,又轉北平。這一個多月奔馬似的生活,現在告了結束。回到學校,忙忙做畢業論文,拿了文憑,從此脫離學生生活,踏進社會。這些可歌可泣的青年生活,又成了曆史上的陳跡了。所以在畢業生聚餐的那一天,大家都是滿麵愁容,尤其是我更覺得難堪,因為別人至少還有些美麗的幻夢-一對於她們不曾經驗的社會,而我呢,是個中苦趣,已知二三,當然懷懼更深了。
但是時間是解決一切的,三年的大學生活被無情的時間送去,此後的一切,也隻有讓時間來解決了。
跑 警 報
汪曾棋
西南聯大有一位曆史係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裏算哪裏,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裏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話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夾,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三九、四O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來!
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報"。"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大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幽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隻要是萬裏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日"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係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係。此人對於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日《防空常識》。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別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望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製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裏,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裏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駁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裏。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裏噝噝地吹出口Ⅱ肖(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隻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卜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一
有了預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鬧起來了。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湧向這裏,形成了一條人河。走出一截,離市較遠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呆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牆上有一個後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拿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隻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地點,漫山遍野。但人也有習慣性,跑慣了哪裏,願意上哪裏。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山×向",並開出墳塋的"四至"。這風俗我在別處還未見過。這大概也是一種吉風。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靠近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鬆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鬆,樹下一層厚厚的幹了的鬆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鬆揮發出很重的鬆脂氣味,曬著從鬆枝問漏下的陽光,或仰麵看鬆樹上麵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裏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五昧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丁丁糖"即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楔人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的鐵錘,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鬆子。昆明鬆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我們有時能在鬆樹下麵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鬆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進來。--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麼硬的鬆子殼,一嗑就開了!
另一個集中點比較遠,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裏,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隻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裏,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這道溝可以容數百人。有人常到這裏,就利用閑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麵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 對聯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對聯的嵌綴者的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後一副卻是記實。
警報有三種。預行警報大概是衷示日本飛機已經起頭。拉空襲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雲南省境了,但是進雲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等到汽笛拉了緊急警報:連續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問隔很長時問,所以到了這裏的人都不忙下溝,--溝裏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雲岡石佛似的坐在洞裏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閑聊、打橋牌。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也不定準來,常常是折飛到別處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了,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聯大的學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驗了,從來不倉皇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於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 "對兒"就要重新組合。寫(姑且叫做"寫"吧)那副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鬆下來。不一會,"解隙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繹不絕地返回市裏。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雲,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在野地裏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奔,就是前麵所說那位報告預行警報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這些傘,等雨住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係的研究生曾經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麵。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嶽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麼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箱子裏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隻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計。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裏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裏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此外似無較大傷亡。警報、轟炸,並沒有使人產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麼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負笈劍橋
蕭乾
四十年代,除了短期去度假,我同劍橋先後有過兩段姻緣。一九三九至一九四O年,我是作為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講師被疏散到劍橋去的,身份也可以說是個"難民"。一九三九年九月歐洲戰事爆發後,英國教育當局曾有計劃地把首都的學術單位疏散到地方.卜去。那時,劍橋的二十幾個學院凡騰得出地方的,都收容了倫敦的客人。我們當時寄身在安德魯街上的基督學院-《失樂園》的作者彌爾頓的母校。那一年,我隻是劍大英文係的旁聽生。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我才進了劍大的王家學院,正式成為它的研究生。我一直想寫篇回憶那段日子的文字,也許有一天會把它寫出來。這裏,除了交代一下我同劍橋的關係,主要想談的是這所大學本身以及大學城裏的生活。當然,我寫的隻是四十年代的劍橋,有些情況和規章製度現在變了。例如,學院的數日增加了,男女合校了。然而有些更本質的東西,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一九三九年十月六日,當福克斯通港務局的官員在從法國入境的旅客中間發見我這個中國人時,他們驚奇得簡直有點不知所措。當時那簇等待入境的旅客幾乎都是從大陸度假或遊曆歸來的英國人。戰事一爆發,他們很自然地要趕回老家。然而我這個旅客卻是來自遙遠的東方。仗打起來了,靠商船來供應的英國島民自己還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所以也就難怪其中的一個大胡子官員要皺著眉頭朝我的護照來回端詳了(護照裏夾著倫敦大學給我的為期一年的聘書)。可能還是在請示了上級之後,他才勉強在我的護照上蓋了顆大印,批上"暫準停留兩月"。
沒想到,我一呆就是整整七個年頭。
照朋友於道泉在信裏指點的,我先乘火車到倫敦。法國的戰時燈火管製比較鬆,夜晚的巴黎,滿城是一片藍色的幽光,走在街上恍如置身幻境。可是出了倫敦維多利亞車站,我就走進一個漆黑的世界了。好容易才摸到路西一家旅館,歇了一宵。次晨,我走到廣場上瞻望了一下國會大廈,又鑽進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角落"去憑吊一番。然後趕到利物浦車站,搭上開往劍橋的列車。兩小時後,就來到這座聞名已久的大學城。
初到時,我同道泉老友合住在郊外彌爾頓村的一幢小樓裏。我始終也沒鬧清那個村子同十七世紀的英國詩人彌爾頓究竟有什麼聯係。門前是一片秀麗的田園風光,左邊還有可供散步的小樹林。騎上半小時車,就有座古羅馬城堡的廢墟。隻是離市區太遠了些。後來我又搬進當年未名湖畔的同窗羅孝建住的公寓裏。那是一個意大利家庭,就是我在《珍珠米》中寫的那家。男主人在大學裏任意大利文講師,是個保守黨;太太如果不是共產黨員,也必然是位激進派。他們膝下有位披了兩肩金發的獨女,叫洛拉。夫婦倆每頓飯都必定展開一場激烈的辯論。出於禮貌,他們總是先用英語交鋒。待情緒達到高峰,就控製不住了。於是,他們一一特別是那位夫人,臉紅了,眼睛瞪大了,冒起火來。她邊搗咖啡豆,邊指了丈夫的鼻子用意大利語大聲叫嚷,我總是怕她把手中那個硬棒棒朝她先生的腦瓜摜去。喝完咖啡,就各歸各屋。隨後,洛拉就練起琴來了。哎,再美的旋律,倘若同樣一段音調朝夕反複聽上幾十遍,耳朵也會抗議的。
除了禮節性場合,大學城一般不講究穿著。教授和學生幾乎每人都擁有一輛自行車,車把前邊橫掛一隻籃子,裏麵放著書和講義夾子。我是從九歲就學會騎車的,在海澱讀書時就靠自行車同城裏保持聯係。到劍橋不上幾天,我就也置了一輛自行車,掛上一隻籃子,滿城馳騁了。
劍橋(有如民國初年的北大)有個好傳統,對來旁聽的學生總是敞開大門。對那時由倫敦疏散來的兄弟大學成員,更是竭誠歡迎。東方學院隻向劍大英文係打了個招呼,不需什麼旁聽證,我就自由地挑選起課目了。
在歐洲戰事開頭幾個月,英國人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食品(後來又加上衣服)實行了配給。為了防空,燈火管製了。除此而。外,英國人的生活同平時幾乎沒什麼兩樣。一九三九年聖誕節前,有些報紙甚至還散布著節前就將停火的謠諑。戰爭當然沒有停,可一點點硝煙味兒也聞不到。
轉年五月,納粹的裝甲師突破了法比防線,戰爭才真正打響。六月初的一個早晨,劍橋街上滿是東倒西歪的士兵,一個個渾身泥濘,疲憊不堪。但臉上仍帶著笑容,有的甚至還倚著槍柄低唱著。這就是敦刻爾克大撤退後,由東岸逃回來的殘兵敗將。劍橋市民爭相端來熱騰騰的飲料,慰問這些從納粹虎口中逃出來的子弟兵。
學年結束時,倫敦大學宣布各學院下學年一律遷回倫敦。這個決定準是在戰局沉寂時做出的。總乏,當"西線無戰事"時,我們疏散到劍橋去了;及至戰火紛飛,我們卻遷回了全歐反法西斯陣營的政治心髒--倫敦。一九四O年七月,我向寄居了將近十個月的劍橋告別,遷到倫敦西北近郊區的漢普斯特德。八月,大轟炸就開始了。每晚都有成千架漆了蠣字的納粹飛機來狂轟濫炸。
一九四二年夏天,我辭去了東方學院的教職,在小說家E.M.福斯特和漢學家阿瑟·魏禮(他們都是劍橋王家學院出身的)舉薦下,成為劍大英文係的研究生。當時由政府部門保送來培訓的,都隻能住在校外。我是正式學員,所以入學後立即住進這所十五世紀興建的學院。在D字"樓梯"二樓我的書房門楣上,事先就已漆上了我的名字。書房裏,家具一應俱全,寬敞舒適;壁爐兩邊是書架,沿著三麵牆是可以坐上十來位客人的沙發和軟椅。最使我興奮的是,窗戶外麵隔著草坪,正與教堂遙遙相對。在英國古建築當中,王家學院教堂是赫赫有名的,每年從遠地來瞻仰它的旅遊者絡繹不絕。整整兩年,我都望著大草坪上被晨曦拖長了的教堂身影,黃昏時分聆聽在大風琴伴奏下唱詩班那清脆嘹亮的歌聲。唱詩班由二十來名十歲出頭的娃娃組成,他們身穿白色罩衣,係了紅領帶,每天早晨列隊從我窗下走過。一九七九年秋,在紐約逛音樂店,我還偶然買到一盤磁帶,正是王家學院唱詩班童聲唱的十七世紀英國民歌。
我的導師喬治·瑞蘭茲是劍橋有名的才子,不但學識淵博,而且還長於演劇,特別是希臘悲劇。一九四六年經濟學家凱恩斯去世後,近四十載來他一直兼任劍橋藝術劇院的院長。
導師製是劍橋、牛津的一種特殊教學方法。課堂通常是不點名的。學生一卜不上課,無關緊要。但每個學生都必有一位導師,每位導師也隻帶有限的幾個學生。每星期我至少去看他一次。去之前,往往先交一篇短的論文。見麵時,兩人就銜著煙鬥,邊噴雲吐霧邊談話。導師從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學生。相反,他總是希望能展開些爭辯。有一次,我們就福斯特一部小說的某一觀點辯論得頗為激烈。我辭出時,他拍了拍找的肩頭說:"今天談得特別好,使我明白了東方人看問題的角度。"
一九四四年,我是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向劍橋、向王家學院告別的。當時,我已經動手寫論文了,還差一年就可以考取學位。然而聯軍在諾曼地登陸的反攻戰終於打晌了。新聞記者的本能驅使我舍棄劍橋那恬靜幽雅的書院生活,奔赴現實的前哨。
於是,我就脫掉僧侶式的黑袍,摘下方帽,走進了報社林立的倫敦艦隊街,從一個埋首書齋的讀書人,成為戎裝上陣的戰地記者。
世界一卜究竟有幾個劍橋?我說不準。光美國就有三個。一個在俄亥俄州,另一個在馬裏蘭;最有名的是哈佛大學所在的那座城--為了便於區別,我們通常譯作坎布裏奇。這裏談的當然是真正老牌的英國劍橋--二十年代詩人徐誌摩曾譯作康橋。這是與牛津並駕齊驅的英國最高學府。同海澱的燕京一樣,它在我個人學曆上也是一座裏程碑。
劍橋在倫敦東北部,相距隻有五十六英裏,位於從倫敦到愛丁堡、貫通島國南北的鐵路幹線上。一次冬天下雪,我特意改乘長途汽車去倫敦。行車時間略長,票價稍低,可一路好象都在狄更斯小說的世界裏轉,墓地、茅舍、磨坊和教堂曆曆可見。經過艾平森林時,又恰似回到了遠古的盎格魯一撤克遜時代。
劍橋和牛津,同是歐洲最古老的兩座大學。最早的文字記載要算英王亨利三世在一二三O年所頒布的劍橋大學校規了。四十年代我在那裏求學時,劍橋隻有二十二個學院,最古老的是彼得書舍,建於一二八O年。我所在的王家學院,是亨利第六世於一四四一年興建的。少數幾所學院是十九世紀興建的,大多數則是十四、五世紀的建築。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劍橋又增設了九所學院。一九六O年創建的丘吉爾學院,是為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那位雪茄不離口的首相的。最年輕的羅賓學院建於一九七八年。沿著劍橋一所所學院走過,就宛如在參觀歐洲建築史博物館:從古希臘羅馬式的圓柱巨廈,文藝複興時期的"歎息橋",十七、十八世紀巴魯克式的雕牆峻宇,到維多利亞女王時期四四方方的實用主義建築,都一覽無餘。
事實.卜,劍橋原是專為貴族子弟而設的,象王家學院,直到本世紀三十年代,還隻收伊頓公學出身的學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它的門檻被衝破了。我的同學中,就有英國北部中下層家庭的子弟。當然,大多數還是出身於豪門的。外國學生中也不乏貴胄,如阿拉伯酋長的子弟或當時東歐一些國家的"王儲"--他們料想不到二次大戰後,他們會為人民所廢黜,工子也隻好流落異邦了。
劍橋最古老的建築是聖瑪麗教堂,建於一二O年。它的晚鍾音色美極了。這個大學的底子是中古僧院。早在十二世紀,一批聖方濟會的修士就開始把劍橋發展成為英國的一個學術中心。至少四十年代我在那裏讀書時,劍橋還帶有濃厚的僧院色彩。
首先,在校師生都要披黑袍,戴方帽,並且在服裝上標誌著本人的學曆。作為研究生,我就比尚未畢業的同學多根飄帶。教授們的袍子上還有一根紅綢帶子。每晚,齋務長派出一批稽查員(學生們稱他們為"鬥犬")去大街小巷巡邏,遇到來穿黑袍或衣冠不整的,就象交通警察那樣掏出小本本,記下姓名、學院,可能會記過的。晚十點以後,學院就上了大門。來訪的女客一律必須在那之前送出去,不然,有關的男生就要受到處罰。飯廳分高桌(教授和貴賓席)和低桌。飯前大家起立,由高桌上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朗聲誦讀拉丁禱文,然後才呼啦一聲坐下來進餐。
聽說現在這套繁文縟節已經廢除了。劍橋也象美國大學那樣,改用快餐,黑袍方帽也取消了,而且大部分學院都改為男女合校。不知這些改革是不是六十年代劍橋、牛津鬧的那場學生運動的結果。
劍橋另一僧院遺跡是每學年三個學期的叫法。大學通常在十月一日開學,全年分三個學期。第一個學期不叫"秋季'',而叫"聖米迦勒節學期"。這本是曆史上遺留下的一個節日。一五八八年,伊麗莎白女王赴一位貴族的鵝宴。那時英國正同西班牙箏奪海上霸權,女王舉杯咒詛西班牙艦隊全軍覆沒。這時,剛好傳來捷報,說西班牙艦隊被風暴所摧毀。於是,女王雙手舉杯向聖米迦勒和諸天使謝恩,遂定為節日。第二學期(三月中旬至四月下旬)不叫春季,而叫"四旬齋學期",第三學期叫"複活節學期'',都帶有宗教意味。劍大每年隻上四十二周的課,其餘全是假期。學期中間,課堂不點名,但每學期在飯廳吃飯的頓數必須足三分之二,否則就勒令退學。九個學期中間,平時稀鬆,到了最後的畢業考試,可十分嚴格。成績分甲乙丙三等,這個成績要跟本人一輩子,連傳記或名人辭典裏都要注明,例如"曾獲劍橋大學××係學位,考試×等"。不知這一不合理的辦法,如今改變了沒有。
劍大的組織有點象我國舊式的大家庭,它有個總的機構,叫大學評議會,但實權卻分別掌握在各學院手中。除了大政方針,財務和一些規章製度基本上是各自為政。它的校長向來不駐校,是掛名的,副校長則每年由各學院院長輪流擔任。大學評議會是大學的樞紐,因為它擁有立法權。評議會位於大學城中心,是一座古典風格的建築,建於一七三0年。每個學院都有院長(叫法也不統一),有的學院接受的贈款多,就闊氣些,有的則較窮。在這一點上,也許還近似抗戰時期我們的西南聯大。
劍大圖書館位於劍河北岸,是一座不那麼和諧的現代式紅磚建築。它的藏書底子很雄厚,而按照英國版權法規定,全國所有出版物都必須送這裏一冊,所以新書很齊全。四十年代西方圖書館還沒有用電子來防雅賊的設備,但劍大的藏書一直是開架的。當時我在研究英國小說,記得書號頭兩個字母是PS,在三樓。每次我都是坐自動電梯直奔書庫。那裏臨窗相隔不遠就是一張張書桌,兩麵還有木檔,以防互相幹擾。我選定一張,走時還可以把沒看完的書放在上麵,下午或次晨可以接著看。此外,各學院都有自家的圖書館,裏麵大都是曆年私人捐贈的藏書。數量雖比不上大學圖書館,但多屬善本、孤本和手稿。
一九八四年是劍橋大學出版社創辦四百周年紀念。這家出版社出了不少大部頭的、具有權鹹性的著作。它同牛津大學出版社雖處於競爭地位,但看來卻有分工。如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了十二卷的《牛津英文辭典》,劍大的出版社並不去唱對台戲。同樣,劍大出版社出了十四卷的《英國文學史》,牛津也不去搶生意。(相形之下,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出版社有時倒出現重複現象。)近年來劍橋大學出版社陸續在出由美國漢學家費正清主編的《劍橋版中國史>,已經看到第十一卷的廣告了。最近費正清來信說,這部書到第十三卷就告結束了。
劍橋的費茲威廉博物館是一座古希臘式的建築,係一位同名貴族在一八一六年捐贈的。可惜我在校時,收藏品大多疏散到山洞裏去了。從它的目錄看,藝術珍品確實很可觀。有文藝複興時期大師的巨製、十七世紀荷蘭名畫家倫勃朗及十八世紀英國版畫家賀加斯的傑作,還有不少中古的彩繪手抄本。劍大動物博物館裏,收藏著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達爾文乘"獵兔犬號"船去南美及太平洋搜集到的魚類標本。
三
盡管那是戰爭時期,劍大的課外生活仍是豐富多彩的。
最重要的當然是學生會。那既是俱樂部性質(可以請人去吃飯),也是英國訓練統治階層的場所。它最主要的活動是每星期六晚上在會議廳舉行的辯論會。會議廳的構造基本上仿照議會的布局。坐在台上的主席相當於議長。下麵座位呈馬蹄形,坐著辯論的正反兩方麵的辯士。題目事先公布,雙方主辯及助辯人之外,都各自從倫敦請聞人來支援。記得一九三九年初到劍橋,我第一次旁聽的辯論是:英國應援助中國抵抗日本。正麵請來的客座是《新政治家》主編、援華會理事金斯萊·馬丁。正麵主辯人是馬來亞華僑林驊。反麵有一個日本學生。辯得十分激烈,但秩序始終井然。那晚,反麵有一人居然大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英日締結的盟約,似乎嫌張伯倫對日本幫的忙還不夠。林驊自然也不示弱,積極應戰。當時聽他在反駁之際口口聲聲是"尊敬的對方'',很覺刺耳。心想,何必來這種虛偽的紳士客套。及至旁聽幾次議會辯論之後,才領會到這種形式上的約束,一方麵在體現著對持相反意見者的尊重,同時也可以避免象民囤初年北京國會裏飛墨盒、揮手杖的那樣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