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處子之戰(1 / 3)

第一章處子之戰

1.我們就是到鬼子的占領區去

高橋村的李萬全老漢至今記得,1938年6月3日的夜晚星星滿天。半夜他起來撒尿,恍惚看到窗外有人影晃動,舔破窗紙一看,屋簷下坐滿了兵。他一把拉起過門不久的妻子,從鍋底摸了把草灰抹在她臉上。妻子抖得床像船晃,他背靠著床,手攥著砍刀。一個時辰過去了,外麵沒有動靜。這是什麼兵?!高橋村靠著宣蕪鐵路,過兵不斷。去年先是從上海、南京敗退下來的國民黨兵,一車車一隊隊,洪水一般,他家的車和牛被拉走了。緊接就來了日本兵,又是一車車一隊隊,他13歲的妹妹從柴堆裏被搜出來,遭奸汙後被扔進水井裏。這以後又是土匪、國民黨散兵拉起的各種名目的隊伍,打的是抗日的旗,禍害苦了老百姓......

妻子推了他一把,外麵響起腳步聲,一袋煙的工夫,又靜了下來。他趴在窗洞再看,屋簷下空空的,柴垛上空空的。妻子壯壯膽也趴在窗上看,確實什麼人也沒有。天亮了,李萬全走出去,街上站著和他一樣滿臉困惑的鄉親。沒禍害一個人,沒燒一間屋,沒少一頭牲口,連柴草也沒有少一根。驚疑使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夜裏過兵了?!"互問著,其實是自問。他們的眼直愣愣地瞪著屋牆和街牆,隻有那上麵留著過兵的痕跡。

那是用白石灰寫的大標語:

"打倒日本鬼子!"

"不做亡國奴!"

"中華民族萬歲!"

......

每一條標語的落款上都醒目地寫著──新四軍。

村民們幾乎都不識字,凡是穿一色衣服扛著槍的,在他們看都是兵。飽受兵患的中國百姓給中國文庫留下了"好男不當兵"的民諺。

但是,這個兵過而雞犬不驚的夜晚讓李萬全記了半個多世紀。

這支叫新四軍的隊伍夜半離開高橋村,銜枚疾走,日軍的封鎖線──宣蕪鐵路,越來越靠近了。夜風不動聲色地吹著,田野在寂寥中低沉地騷動。星光顯得淩亂而遼闊。隊伍不時傳來口令:"一個跟緊一個,不要掉隊!""不要作聲,過封鎖線了!"

鐵路靠近了。一束強烈的白光倏地刺破了黑暗,像個巨大的扇子,鋪在大地上,一點點掃了過來。隊伍被這種突如其來的神奇震懾了,掀起一陣騷亂。

"莫停留!這是敵人的探照燈。"

他們的司令員對他們說。

司令員鎮靜地站在鐵路上,身後是警衛員和那匹大白馬。

戰士們一躍而起。活潑的,嘴裏念叨著:"探照燈,探照燈。"這新鮮玩藝使他們大開其心。調皮的,還要俯下身,借著這雪亮的光摸一摸閃光的鐵軌,它們筆直地伸展著,直向天邊,好看得很呢。

"快跟上!"

司令員催促著。這是個中等身材的人,雙手卡腰,兩腿大叉,一口濃濃的四川話。

晨曦初露,隊伍已經安全通過封鎖線,邁進了江南大門。

哦,江南!這被騷人墨客千古吟頌的人間畫境。曾幾何時,她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閑夢江南梅熟早,夜船吹笛雨瀟瀟","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鱖魚肥","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紅妖翠畫江南"......

依舊是江南,依舊是春光。

泥濘的小路,交錯的河汊,灰蒙蒙的晨靄裏隱現著敗落村莊的斷壁殘垣,未燃盡的屋梁枯樹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村落與村落之間的田園荒蕪了,肥沃的土地上瘋長著濃密的蒿草。幽藍色的磷火不時從蒿草叢裏閃出,那是正在腐爛的屍體上發出的。寥漠的原野時而劃過一兩聲冷槍,"叭──嘎!"冷槍的間隔中,知更鳥慌亂地從這支隊伍的頭頂飛過,一聲聲地叫著......

美國現代著名記者兼政治評論家西奧多·懷特那時在中國,他驚詫地把目光投向正朝著江南開進的新四軍,稱此舉是"忘我的冒險,不可思議的奇跡"。

戰後五十年,日本的學者和早稻田大學的教授,揭謎一般,開設了"新四軍"專題研究。他們對這支軍隊的關注和興趣源於太大太多的不可思議。這也正是當時國民、"國軍"的疑惑。

1938年年初,當新四軍從大後方乘火車向敵後靠近的時候,在蘭溪車站正和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大批國民黨傷兵相遇。時值大雨傾盆,傷兵們吵嚷著,哀歎著,用最粗魯的語言咒罵著世上的一切。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男女立即列隊雨中,為傷兵慰問演出。春雨瀟瀟,歌聲悲壯,"你們正為我們老百姓,......受了極名譽的傷。......帝國主義......是這樣的瘋狂,......要把中國當一個屠場!......我們要爭生存,否則就要滅亡,我們要爭做自由的人,否則就要變成牛羊。......我們拚著最後一滴血守住我們的家鄉!"這是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慰勞傷兵歌》,有唱、有白,激昂悲慷。剛剛走下火線的傷兵被這滾燙的歌聲激蕩得熱淚縱橫,躺著的坐了起來,坐著的站了起來。雨越下越大,歌聲越來越高昂,《大刀進行曲》、《義勇軍進行曲》,當唱到"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時,熱血沸騰了的傷兵們加入了合唱,掌聲經久不息。一個傷了右臂的兵,緩緩舉起左臂向雨中的演唱者敬禮。

"我們在前線打了這麼久的仗,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款待!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我們是新四軍。"

"啊!新四軍。你們怎麼還往東開?那邊已經被鬼子占領啦......"

"我們就是到鬼子的占領區去!"

"是這樣?!"

一位受傷的軍官帶著虎口餘生的懼悸和同情說:"你們這個部隊作為一支政治宣傳隊是好的,到戰場打仗,恐怕隻有且聽下回分解了。"

一個胡子兵極有興趣地又問:"我當了十幾年兵,從來沒有聽說有個新四軍,你們是啥隊伍?"

傷兵們也都很新奇的樣子打量這些兵。他們身穿灰色的軍服,戴著"青天白日"帽徽,但臂章與眾不同:印有藍色的手執衝鋒槍的戰士,還有"抗敵"二字。

新四軍這個名字,當時對於整個中國是陌生的,中國的朋友和敵人對它同樣是陌生的。這個名字會使中國人聯想起北伐時期葉挺將軍的國民革命第4軍,又聯想到十年內戰時期毛澤東的"紅4軍"。如今這個新四軍的軍長便是當年北伐名將葉挺,但是這個"無黨派"人士統帥的卻是共產黨的軍隊。中國的事就像中國的方塊字,臃繁複雜,認識它,弄明白其中之奧妙,都是對人類智慧的挑戰。因此那些二戰時期到中國來的外國人,雖然對中國的貧窮、落後、不講衛生嗤之以鼻,離開的時候卻丟下了格言式的幽默:"愚昧的中國人是最聰明的人種。"

新四軍是國共合作的產兒。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發,民族危亡即在旦夕。大敵當前,擯棄前嫌,國民黨和共產黨終於麵對麵坐了下來。可謂是"度盡劫波兄弟在"了。兄弟本是同根生,但同室操戈十數年,內心的芥蒂終難拂除,幾乎每一項協議的達成都伴隨著麵紅耳赤的爭執,冗長的辯解,隱而不宣的心機。

作為中共中央的全權代表,周恩來麵對的是國民黨的最高首腦與各路諸侯,這個舞台和這個角色如同一砧冷峻的磨刀石,使他那含金量極高的智慧和舉重若輕的城府,以及令人無法拒絕的人格力量,在無情的摩擦中大放其彩。當"八路軍"的各項協定經過若幹次舌戰得到確認之後,另一支抗日力量又提交在談判桌上。

那是紅軍長征時留在湘、贛、閩、浙、鄂、豫、皖、粵八省的紅軍遊擊隊,是曾經讓蔣介石煩惱頭疼的"亂匪"。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先後調集40個正規師、60個保安團,對這八省遊擊隊實行殘酷的"搜剿"、"追剿"、"清剿",直到國共雙方在談判桌上坐下來,蔣介石仍不罷手,"漳浦事件"、"泉州事件"接連發生。周恩來和中共中央代表提出將這八省遊擊隊集中,成立一個軍,用於抗日。陳誠報告了總裁,總裁說:"可以。但軍長必須是我們的人,由我們委任。並且,必須離開南方,開到抗日前線去!"借日寇之刀,拔喉中魚鯁,蔣介石雖然高深,周恩來也決非等閑之人。他提出:既是抗日隊伍,開赴前線無可非議,但是軍長一定是共產黨人,並且,隊伍須隸屬八路軍建製。國民黨的代表表示:這支軍隊不能隸屬八路軍,但軍長人選可考慮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人。

又是若幹次的談判、交涉,確定部隊隸屬國民黨第三戰區,軍長的確立則完全出於戲劇性的巧合。由於周恩來在上海的一家旅社邂逅闊別十載、剛剛從澳門回上海的葉挺,能讓國共雙方認可接受的新四軍軍長一職便非他莫屬了。於是,一個幾乎無望解決的難題,一個鐵鞋踏破無覓處的軍長人選,便得來全不費功夫了。這位北伐名將在參與領導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之後心灰意冷,流亡海外。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慨然回國,此時的他既不是國民黨人又不是共產黨人。

新四軍就這樣誕生了。它的名字意味深長。

1938年初,遍布南方八省的遊擊隊陸續來到國民黨第三戰區駐地──皖南歙縣岩寺。這裏不是前線,除了街上多了走來走去穿黃軍裝的人,和其他村子沒什麼不同。這些紅軍遊擊隊經過三年苦戰,槍支破破爛爛,子彈一人僅有幾發。他們在岩寺集中整訓,等待第三戰區的點驗,補充武器與裝備。

但是,這一切遲遲無人過問。而向敵後開發的命令一道緊跟一道。與此同時,第三戰區司令官顧祝同不但劃定了新四軍開赴的區域,而且在這些區域四圍急急忙忙派遣和任命了許多牽製武裝。

江南,似高明獵人精心設計的陷阱,又似虎與狼同時窺視的墓場。

1938年2月,毛澤東從西北高原致電新四軍:

積極深入敵後,在廣大農村廣泛開展遊擊戰爭,獨立自主創建抗日根據地。

不能再等,也不能有任何猶豫,淪陷半年的江南在流血,日本軍隊在那裏追殺中國百姓如同"追兔子一樣,隻要看見還會動的人,就開槍射擊"。

4月28日,粟裕率領300餘人的抗日先遣隊出發了。

5月4日,毛澤東再次致電新四軍:

在敵後進行遊擊戰爭雖有困難,但比在敵前同友軍一道並受其指揮反會要好些,方便些。敵情方麵雖較嚴重,但隻要有廣大群眾,活動地區充分,注意指揮的機動靈活,也會能夠克服這種困難,這是河北及山東方麵的遊擊戰爭已經證明了的。在偵察部隊出去若幹天之後,主力就可準備跟行,在廣德、蘇州、鎮江、南京、蕪湖五區之間廣大地區創造根據地,發動民眾的抗日鬥爭,組織民眾武裝,發展新的遊擊隊,是完全有希望的。在茅山根據地大體建立起來之後,還應準備分兵一部進入蘇州、鎮江、吳淞三角地區去,再分一部渡江進入江北地區。在一定條件下,平原也是能發展遊擊戰爭的。條件與內戰時候很大不同。當然,無論何時,應有謹慎的態度,具體的作戰行動,應在具體情況許可之下,這是不能忽視的......

以上請加以考慮。

5月下旬,新四軍1支隊向江南開進。6月3日進入江南。

統領支隊的,就是後來為中國人所熟知的陳毅。

陳毅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以"江南陳毅"自報家門。當然,此時的江南人民還不熟悉陳毅,陳毅對江南的了解也隻是在詩詞歌賦的絕唱中。此人一生愛詩、愛棋、愛書,性情奔放曠達,情感濃烈透明,有倚馬可待之才。戎馬倥傯中他曾有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文,但眼前的江南再不是"近湖漁舍皆懸網,白蒲人家盡種蓮"的江南了。

陳毅緊凝著雙眉,率部疾行。

行至中午,南漪湖浩浩渺渺橫在麵前。湖岸柳垂菱敗,棄舟自斜,蕃蕪的蘆葦隨風搖曳,不時飛出一兩隻水鷥,幾聲啼鳴反襯出無邊無盡的寥漠與戚幽。不知是南漪湖使陳毅聯想起汩羅江,還是端陽節使陳毅想起戰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也許是山河破碎的悲憤使陳毅與屈原產生了共鳴,他麵湖戚然地吟起屈原的《懷沙》之賦: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兮窈窈,孔靜幽墨。冤結紆軫兮,離湣之長鞠;撫情效誌兮,俯詘以自抑......"

《懷沙》是屈原絕世之作,這位愛國詩人悲憤已極,詩畢便抱石投汩羅江而死。

陳毅也曾留下斷頭詩,那是1936年冬,梅山被困,他傷病交加,20餘日不得脫險,死亡和敵情威脅著他,他臥於青石,仰天而吟道: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陳毅吟罷《懷沙》,將一碗雄黃酒灑於湖中,又自飲一碗,登上了木船。水波漣灩,雲影幻變,陳毅發古之幽思,感今之重任,悲壯恢宏隨著腹中的雄黃酒漸漸升騰而起。天性曠達的他,加上詩人的浪漫,口中吟道:

......

江東風物未曾諳,夢寐吳天廿載前;

此日一帆憑顧盼,重山重水是江南。

蘆葦叢中任我行,星星漁火水中明;

步哨呼覺征人起,欣然夜半到高淳。

湖泊、河汊、田間小埂、水灣細橋......

陳毅率領隊伍避開日軍崗樓林立的村鎮和公路,將一道道封鎖線甩在身後。

2.想借您門口的軍旗用一用

6月8日,陳毅率部來到了溧水縣劇新橋。

雨淅淅瀝瀝,時停時下,一座茅草房裏,陳毅和粟裕見了麵。

彼此沒有客套話,粟裕坐下就擺先遣隊在江南了解的情況。五個小時過去了,還在說。喜怒不形於色的粟裕站起、坐下,坐下、站起......

這一個月來他在日寇的炮樓下出沒,對主要城鎮和交通要道做了詳細偵察,每到一處,山水茫蒼,閱盡衰亡,隻要登高一望,便可看到遍地火光。據點周圍、公路兩旁燒為平地,一些昔日繁華的江南名鎮,已成死城,百姓們扶老攜幼逃亡於途,絡繹不絕。各種"幫會"、"大刀會"應運而生,國民黨一些散兵遊勇與土匪結合,成立了五花八門的遊擊隊,匪中有兵,兵中有匪,"遊吃"、"遊劫"。老百姓白天怕日寇,天黑怕打劫,一聲"鬼子來了!""土匪來了",哪怕是一兩個鬼子,幾個土匪,都是舉家攜口,漫野奔跑。整個江南像搗碎巢室的蜂窩,人民茫然四顧,在需要政府保護他們的時候,國民黨大大小小的政權全癱瘓了......

陳毅來回踱著步子,煙一支接著一支。

"我們來晚了。毛主席二月份就指示我們到江南來。"陳毅又續上一支煙。

"江南百姓被兵害苦了,見背槍的就跑。我們在牆上寫抗日標語,他們苦苦哀求,怕日軍燒房子,說:'不要在我們這個地方打仗,要打到遠處去!'"

陳毅坐下,剛要開口,看到汗珠從粟裕的帽簷下滾出,在滿是汙塵的臉上衝出一道道水印。

作為先遣隊的率領者,粟裕已經不是第一次了。1934年7月,粟裕受命擔負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的任務,從瑞金出發,轉戰於閩中、閩東、閩北、浙西、浙皖邊和皖贛邊。同年11月初,先遣隊與紅10軍合編為紅軍第十軍團,繼續擔負抗日先遣隊的任務,在浙皖邊、皖贛邊和皖南轉戰。曆時6個多月,行程2,800多公裏,進行了30多次惡戰,在南方引起巨大轟動。

新四軍在皖南集中後,先遣隊司令員的人選又屬粟裕。這時的粟裕31歲,為新四軍2支隊的副司令員。陳毅受軍部委托在各支隊挑選精兵強將組建先遣隊,出發那天又長途相送。陳毅握著粟裕的手:"粟司令員,我們新四軍東進抗日的序幕,由你來拉開嘍!"

先遣隊300餘人在日、偽、匪等各種勢力的空隙裏活動,其險惡自不必說,一進江南的大門就險些遇難。那天他們在南陵城東一片空房子住下,天未亮日軍3架飛機來轟炸。老鄉以為他們全被炸掉了,急急跑來搶救。到了東門一看,既不見傷亡,也沒有部隊的影子。第三天這支部隊又出現了,老鄉關心地詢問,他們說那天半夜粟司令就下令部隊移防了。"為什麼?你們司令怎麼知道來飛機?"老鄉們驚奇不解,隊員們隻是抿著嘴兒笑。原來隊員們也這樣問過粟司令,粟裕說:"我們那天進城是下午,大白天,漢奸可能把我們駐防的情報送給敵人。況且這裏離南京和蕪湖的機場又很近,所以不得不防。"隊員們對粟司令員的嚴謹縝密、機智果斷再一次地感到誠服。老鄉們驚奇之餘,便到處傳說江南來了能掐會算的神兵。駐在那裏的東北軍107師也稱讚新四軍先遣隊指揮官高明,判斷情況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