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需要怎樣的新人格
一、現代性視野中的宦豎人格批判
1."五四"時期對國民性的反思
奴性是中國傳統道德的病毒,是束縛人民的囹固。到了近代,奴性嚴重地阻礙了中國人的思想解放,奴性不除,社會轉型的任務就不可能進行。於是,一些先知先覺的中國人展開了對奴性的批判。他們認為,中國要強盛,首先應改變國民的精神麵貌,要讓奴才變成真正的公民。數千年之腐敗,推其大原,皆自奴性來。
中國思想啟蒙運動,應當從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為開端。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對奴性有所論述。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是極為大膽的一本思想書,說出了幾千年來人們都不敢說的話。他指出:"君為天下之大害",君主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官宦"出而仕於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凡是為一家一姓天下賣命的,都是奴才。顧炎武在《日知錄·廉恥》裏痛斥那些投降清朝貴族為"閹然媚於世者"。
關於國民奴性產生的原因,有人分析是長期曆史形成的。載於1903年《國民日報》的《箴奴隸》一文指出:
奴隸非生而奴隸也。蓋感受三千年奴隸之曆史,熏染數千年奴隸之風俗,隻領無數輩奴隸之教育,揣摩若幹種奴隸之學派,子複生子,孫複生孫,謬種流傳,演成根性。有此根性,而凡一舉一動,遂無不露其奴顏隸麵之醜態,且以此醜態為美觀,為榮譽,加意修飾之,富貴福澤,一生享用不盡。於是奴隸遂成為一最普遍、最高尚之科學,人人趨之,人人難幾之(難以到達符合統治意誌的狀態)。趨向既日盛一日,而根性乃日牢一日。至於近頃,奴隸成為萬古不磨之鐵案,無從推翻,遂組織一龐大無外之奴隸國。
奴性的養成與教育有關。傳統的蒙學、國學在教育方麵實施的是奴性教育。有學者曾經在1903年的《國民日報》的《箴奴隸》一文中指出:"兒童學語之初,即告以奴隸之口號。扶立之頃,即授以奴隸之跪拜。借口於佩艄佩鰈之訓,而贈以奴隸之徽號。不日金玉滿堂,則日三元及第。而童子者,乃奉此口號跪拜徽章,牢印於腦膜而不能去。未幾入塾矣,先受其冬烘之教科,次受其豚笠之桎梏;時而撲責,時而唾罵,務使無一毫之廉恥,無一毫之感情,無一毫之競爭心,而後合此麻木不仁天然奴隸之格。"
在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主張人權平等,破除奴性。他在《敬告青年》中說:"解放雲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豐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民各他人之理。"陳獨秀主張廢除奴性道德、奴性文章、奴性人格。他認為,篤古不變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進之民,方興未已,如果不圖改進,是驅民眾於世界之外,納之奴隸牛馬黑暗溝中而已。
2.梁啟超論奴性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別署飲冰子、飲冰室主人、哀時客、中國之新民等。他是廣東新會人,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也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先行者。自從時代產生了粱啟超,思想界和學術界的人幾乎沒有不受其影響的。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實在是太多,一言難盡。他處在清末民初社會,關注得最多的是國民性格與人格的振興,對奴性談論猶多。這些議論,體現了民族的情懷,思想的呐喊,值得我們加以研究。
梁啟超關注國民性,其代表性論著主要有:《嗬旁觀者文》、《中國積弱溯源論》、《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過渡時代論》、《中國人之缺點》、《論中國國民之品格》、《中國道德之大原》。最有代表的論著是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陸續發表的10萬餘字專著《新民說》。《新民說》是中國近代最早產生的係統的一套改造國民性理論,其中全麵剖析了中國人心靈深處的國民性的弊端及其根源,闡述了"新民"的必要性與重要性以及理想模式和實現途徑。梁啟超對奴性的界定
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認為奴性是國民普遍性的問題,人們的是非觀念顛倒了,甚至對奴性習以為常,將沒有奴性的人當做另類,"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專為我、不甚好偽、不安怯懦、不樂無動者,則舉國之人,視之為怪物,視之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他又概括奴才們的突出特點是一個"無"字,說奴才"依賴之外無思想,服從之外無性質,諂媚之外無笑話,奔走之外無事業,伺候之外無精神"。又分析了奴才們的心理變化,"得主人之一盼......以為榮寵","及攖主人之怒......乞下股栗"。奴才在主子麵前活像一條狗,給一個笑臉,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挨了一頓批評,就像大難臨頭,如喪考妣。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談到奴才都是一些麻木的人,不僅無血性,甚至不知道恥辱。可恨的奴才們,哪怕國家麵臨滅亡的緊急關頭,就要當亡國奴的時候,也不知道著急。當"聯軍人北京"之時,人們舉著小旗幟(順民之旗,戶戶高懸)在街頭歡迎洋主子,不僅喪失人格,國格也完全沒有了,真是國家與民族的悲哀。梁啟超寫這段話時,情緒特別激動,自稱"吾語及此,無眥可裂,無發可豎,吾惟膽戰,吾惟肉麻"。
奴才之所以多,人心之所以麻木,梁啟超認為是國家衰老了,民族衰老了,時代處在末世了。他在《少年中國說》中描述老大的中國的模樣是"麵皴齒盡,白發盈把",而民眾們"舍待死之外無事業"。梁啟超為老大的中國擔憂,認為"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於老大者"。國家不振,最怕的是民眾墮落,怕的是人心已死。麵對競爭的社會,奴才隻知道頹唐、歎息、待死。梁啟超希望人們"以孥雲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去掉"頹然"之麵孔。
梁啟超在《中國人之缺點》中指出:"吾中國人之缺點可得而論之矣。一日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二日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三日隻能享專製而不能享自由。四日無崇高之目的。"關於奴性的根除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主張破壞舊製度,從根本上挽救中國,煥發國民精神,他說:
必取數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蛹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藉。......必取數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
梁啟超主張變法,他在《變法通議》中呼籲"法者天下之公器,變者天下之公理"。這段話至今還有價值。
梁啟超主張從思想上鏟除奴性,他在《新民說》中指出救國不如救心,救國先要救心。"若有救真自由者,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如果奴隸之心不除,就會似蠶在繭,似膏在釜。被人當做奴隸是可怕的,是不能接受的,而自己把自己當做奴隸,人人懷著一個奴隸心,那將是更加可怕的事情,是更不能接受的現象--
人之奴隸我不足畏也,而莫痛於自奴隸於我。自奴隸於人猶不足畏也,而莫慘於我奴隸於我。......辱莫於心奴。
這些議論如同霹靂,對當時沉悶的社會有很大震動。梁啟超在《變法全議》中主張開民智、紳智。他在《新民說·論自由》中昂然自稱:"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窮。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其於古人也,吾時而友之,時而師之,時而敵之,無容心焉。"這種境界是很豪邁的。
如何除掉心奴?梁啟超提出:(1)勿為古人之奴隸。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古人說的話不一定全對,"四書六經之義理,其非一一可以適於今日之用,則雖臨我以刀鋸鼎鑊,吾猶敢斷言而不憚也"。(2)勿為世俗之奴隸。梁啟超批評:"當晚明時,舉國言心學,全學界皆野狐矣;當乾嘉間,舉國言考證,全學界皆蠹魚類。"(3)勿為境遇之奴隸。"戰境遇而勝之者則立,不戰而為境遇所壓者則亡。"(4)勿為情欲之奴隸。"所克者己,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謂之自勝,自勝之謂強。"
梁啟超主張從青少年做起,他在《少年中國說》中說:
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
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
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又說:
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後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臠鞭莖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於彼氣息奄奄,與鬼為鄰者,何與焉?
梁啟超主張宏揚古代的氣節思想。他喜歡宋詞,崇尚宋人氣節。他晚年喜歡從宋詞中摘句子,用於欣賞。他臨死前還在編《辛稼軒年譜》,辛稼軒是南宋抗金名將,在詞學上有重要成就。梁啟超似乎認為他與辛稼軒的心是相通的,所以忘我地開展研究,偶爾發現一條材料,喜不自盡。
梁啟超主張從自己做起,他與譚嗣同、嚴複、蔡元培等人誌氣相投,他的弟子蔡鍔、蔣百裏、張君勱、徐誌摩都是有個性之人。他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呼籲:"必有氣焉而後可,必有智焉而後可,必有力焉而後可,必有群焉而後可,必有動焉而後可。"意為新國民應當有誌氣,有智慧,有力量,有群體,有動作。他在《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中說:"吾以為不患中國不為獨立之國,特患中國今無獨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獨立,當先言個人之獨立,乃能言全體之獨立。"
梁啟超提倡自由思想。他在《論自由》中說:"不自由毋寧死!斯語也,實十八九兩世紀中,歐美諸國民所以立國之本原也。"又說:"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無往而不適用者也。"所謂自由,具體的就是政治上之自由,宗教上之自由,民族上之自由,生計上之自由。
3.魯迅對奴性的認識與批判
近代以來,反傳統最堅決,最深刻的文人,莫過於魯迅。盡管21世紀以來,對魯迅的評價有這樣或那樣的非議,但魯迅這麵文化大旗卻仍然聳立在人們的心中。在千千萬萬個文化戰士中,魯迅是走在時代最前列的先鋒大將。
魯迅以悲觀的心情看待中國的文明,他曾在《墳·燈下漫筆》中說:"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又說:"任憑你愛排場的學者們怎樣鋪張,修史時候設些什麼'漢族發祥時代''漢族發達時代''漢族中興時代'的好題目,好意誠然是可感的,但措辭太繞彎子了。"梁啟超說二十四史是"二十四姓之家譜",到了魯迅筆下,則成了"相斫書"和"獨夫的家譜"。魯迅眼裏沒有開明盛世,也沒有賢明君主,統統都是"獨夫"。魯迅批判中國文化,認為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
魯迅以失望的心情關注中國人的生存狀況,他在《墳·燈下漫筆》中指出:
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於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
魯迅認為滿世界無非是"吃人"二字,可見他是一個極度的悲觀主義者。
魯迅非常關心下一代人的品性。他1933年在《南腔北調·上海的兒童》中,論述了中國人常說的"好孩子",認為這些孩子"低眉順眼",看起來乖巧,實際上奴性十足,是沒有希望的。如果依賴他們,"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魯迅認為各國孩子都有其突出的人格特點:"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1934年,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中說:"中國一般的趨勢,卻隻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麵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日'有趣'。"這樣有趣的孩子,是難以挑起中華民族曆史重任的。
魯迅讀過史密斯的《支那人氣質》一書,盡管其中盡是對中同人的揭短,但魯迅主張用平和的心態讀,大可不必抵製。魯迅還主張看外國的電影,指出:"不看'辱華影片',於自己是並無益處的。"他認為崇洋不等於媚外。西方有值得崇敬的地方,就應當學習。學習西方,不等於媚外。中國處於過渡口寸代,要進入"第三樣時代"的方舟,一切努力都要圍繞這個目標。
魯迅認為盲目排外,不等於民族精神;盲目固守中國傳統,不等於愛國。他在《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中說:"因為多年受著侵略,就和這'洋氣'為仇;更進一步,則故意和這'洋氣'反一調:他們活動,我偏靜坐;他們講科學,我偏扶乩;他們穿短衣,我偏著長衫;他們重衛生,我偏吃蒼蠅;他們壯健,我偏生病......這才是保存中國固有文化,這才是愛國,這才不是奴隸性。"
魯迅一直在思考國民性。他認為:歐美之強,根底在人;中國之衰,根底也在人。國民性不變,中國人即使身體再強,也不過是殺頭示眾的材料。魯迅最討厭叭兒狗,反感受豢養的文人,他認為叭兒狗沒有一點雄風,躲躲閃閃,亂鑽亂咬,搖尾乞憐,自己沒有生存能力,全靠主子豢養,是奴性卜足的孬種。魯迅評《水滸》,批評宋江隻反貪官而不反皇帝,大軍一到就受招安,充當鹿犬去打別的強盜去了,結果,這造反起家的英雄"終於是奴才"。魯迅對他老師章太炎的個性很欣賞,他在《章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說:"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入;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模。"
魯迅在《呐喊·自序》中指出:
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他主張改造國民劣根性,倡導"橫眉冷對幹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魯迅是最有骨氣的中國人之一,他憎恨奴性,討厭宦豎的奴媚。我們要學習魯迅的精神,培養自尊、自信、自強、自立的人格,昂起頭,挺起胸,堂堂正正地做人。魯迅有叛逆精神,也時常反思他自己,並總是感到不安。他在《華蓋集·忽然想到》中說: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這話的本意,是不願當奴隸,害怕當奴隸,痛恨奴性。魯迅總是麵臨著各種外在的壓力,政府通緝他,查封他的著作;文入圍攻他,不理解他。世間有太多的不快之事,魯迅承受著,但從沒有改變自己。魯迅反傳統,反對的是腐朽的傳統,反對的是奴性的傳統。中國要自強,不能把傳統的包袱背得太重。在魯迅看來,人文主義傳統與奴性傳統是根本對立的。反對奴役,張揚民性,需要的思想武器是人文傳統。人要有個性,堅守獨立的思想,表達獨自的話語立場。
二、小人之帶與君子之學
中國古代學問的核心是"人"學。入學的核心是"君子"之學。什麼是君子?古代"君子"的標準對今天有什麼啟示?這是值得我們探討的。
l.小人之術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按人的素質、才幹、言行、實績,古代把入分為聖賢、君子、庸人、小人。宋司馬光即是這樣劃分的。聖賢隻是極少數人,如孔子、孟子等,但古人又說"人人皆可成堯舜",即人人皆可成聖賢。可是,如果能被社會和屆世公認為聖賢,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君子的精英實際是聖賢。君子介於聖人與庸人、小人之間。《禮記·哀公問》記載:"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歸之名,謂之君子之子。"
小人一般指社會低下的勞力者,但更主要指素質很低的人。小人和君子是相對的。古雲:"君子幹言有一失,小人千言有一當。"評價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也是相對的。有時侯需要相當長的曆史積澱,才可能評判君子和小人。古代沒有"小入學",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小人。但是,社會是一個大染缸,人們無形中學會了小人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