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侵華日軍氣焰更囂張。
沿津浦鐵路南下的日軍第二軍三個師團,在西尾壽造中將指揮下,用大炮和坦克猛烈地炮擊敗退中的國民黨軍隊。一部分國民黨軍隊在愛國將領的指揮下,憑據城防工事拚死抵抗日軍的進攻,竭力阻滯日軍長驅直入。
在華北平原上空,幾架日軍飛機在盤旋,轟炸掃射逃向南邊的大批難民。
一輛黑色小臥車在坑窪不平的公路上疾馳,裏麵坐著一位國民黨要員和太太,後備箱蓋高翹著,露出兩隻被綁住的大皮箱。日軍飛機發現目標後鎖定,輪番轟炸和俯衝掃射。在爆炸的火光中,小臥車被炸碎燃燒,官員和太太被掀上空中,兩隻大皮箱也飛到天上,箱中的銀元雨點般散落下來。
一群國民黨散兵不顧天上飛機轟炸掃射,瘋狂地哄搶散落在地上的銀元。有一個穿黑警服的老兵,死捂住衣兜從人堆裏鑽出,在遠離人群之後,他將兜裏的銀元掏出,數完便揣進懷裏,旋即做了個手舞足蹈的動作,帶著山東腔興奮地說:"這日本飛機真他媽的好樣的,給俺羅三爺下了場及時雨啊!嘿嘿,這下俺有盤纏了。這就改道走,投奔俺大哥去!"說罷,他又自娛自樂,做個戲台上邁步走的動作,邁開大步就走,邊走邊哼著戲裏的曲調。他走了一段便上另一條路繼續朝前走,正走著,猛地腳下一絆,向前踉蹌兩步摔倒,他趕緊爬起來一看,原來是被一條炸斷的女人胳膊絆倒,嚇得大喊一聲"俺的媽呀!"拔腿就跑,才跑出十來步,忽地一個激靈停下。這會兒,他仿佛感覺剛才眼前被一道炫光劃亮,就心生蹊蹺返回想探個究竟。
回到原處,他站定在那條斷胳膊前麵驚呆了:那女人手指上戴著兩個金戒指,上麵各鑲嵌一粒碩大的綠色和紅色寶石,正在陽光下閃爍出兩色耀眼的光芒。
他不相信地揉揉兩眼又眨巴眨巴,突然不顧一切撲了上去,把血淋淋的斷胳膊摟在懷裏,笑咧咧地親親手指,小心翼翼摘下那兩粒寶石戒指,然後掏出手帕揩了揩,包上就往懷裏一揣。他興奮極了,站起來衝著天上的飛機狂嚎:"日本人讓俺發財啦--!"
一陣狂笑之後,他抄起那條斷胳膊在空中掄了兩圈,隨之大喊一聲:"俺的姑奶奶你喂狼去吧!"便使勁地拋出,那女人的胳膊從空中飛向遠處,落入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裏,驚起一群雀鳥飛出。
河北滄州已經淪陷,山東德州正在激戰,危在旦夕的濟南城內外一片兵荒馬亂。
在山東省第一監獄的操場上,全副武裝的獄警帶出一批犯人。監獄長高聲宣布:根據國民政府頒布國共兩黨合作抗日之政令,省政府韓主席決定釋放所有在押的政治犯。
監獄大門被打開,二十多名政治犯被逐出大門,他們個個麵色憔悴蒼白,但都綻出了透心的笑容。這群人剛走出監獄,身後的大鐵門就被重重地關上。
在監獄外,鹿省三回身眯起雙眼,睥睨大門上掛著的牌子:山東省第一監獄。而後,他淡淡一笑,衝著牌子幽默地說:"韓主席啊韓主席,您關了俺們三年,強迫俺們接受您的'感化教育',這等於免費讓俺們上了一次學堂啊!"緊接著又一轉身,露出激動的神采,把右臂向上一揮,大聲說:"同誌們,俺們是難友加'同學',如今總算畢業出來啦!"
難友們都被他的幽默和激情感染了,激動地相互擁抱起來,慶幸彼此能夠一起虎口餘生。之後,大家又七嘴八舌議論一通去向。末了,鹿省三斬釘截鐵地對大家說:"走吧!大夥兒先各自安頓好,然後再分頭找省委去。"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鹿省三一身商人打扮,坐上一輛人力車穿行在街巷。一個小時後,人力車來到郊外,停在一處舊式小洋樓的院門前。車夫警覺地觀察一下周圍,隨即讓鹿省三下車,自己坐在車上等候。鹿省三用暗號敲門,門被打開後,他被開門的人領進了小洋樓的客廳。
省委書記黎亮快步從樓梯上走下來,緊緊握住鹿省三的手說:"省三同誌,你和同誌們受苦了!但是你們很堅強,經受住生死考驗,省委對你們在獄中的鬥爭評價很高。"
鹿省三十分激動,一時語塞。黎亮趕緊熱情地招呼他落座,又詼諧地說:"省三同誌啊,你們去年在獄中搞的那次絕食鬥爭不簡單哪!經過幾家大小報刊披露後,省城各界輿論一片嘩然,弄得韓複榘下不了台,隻得兌現搞'感化教育'的諾言,不得不下令改善政治犯的待遇,聽說還為你們辦了獄中圖書室呢。好哇!他這是弄巧成拙,讓你們通過鬥爭,把反動派監獄辦成了另一所'齊魯大學'。現在出獄了,省委要發'畢業證'給你們嘍!"
鹿省三原是中共壽益縣委書記,三年前調任省委巡視員,遭叛徒出賣後被捕入獄。他聽了省委領導對他們在獄中鬥爭的評價,一時百感交集,但很快就抑製住激動的情緒,馬上彙報說:"這主要是監獄黨支部貫徹省委'堅持鬥爭,善於鬥爭,保存力量,來日方長的指示,們在獄中鬥爭得十分堅定,有些同誌被秘密處死了,沒能等到今天......這次隻出來了二十四個同誌。"說著,他語音就有點哽咽。 黎亮關切地詢問:"出獄的同誌們身體怎麼樣?" "同誌們在監獄裏麵很樂觀,身體好的每天堅持做三百下俯臥撐,身體不好的就堅持在牢房裏走兩千步。"鹿省三拍拍胸膛說,"沒犧牲的同誌革命本錢都沒有丟哩!"
"很好很好,活下來的就是革命的種子嘛!活著的同誌隻有開花結果才對得起犧牲的同誌。"黎亮的臉色旋即凝重起來,繼續緩緩地說,"現在抗戰的形勢很嚴峻。前天,日軍已經開始攻打德州,韓複榘的兩個師快頂不住了。據內線情報,韓複榘已決定放棄濟南城向南撤逃。"說到這裏,他提高嗓音,顯得很氣憤,"他手裏有十萬軍隊,日寇來了不思抵抗想逃跑,真是可恥呀!如果他棄城逃跑,國民黨的省政府就名存實亡了,三千八百萬山東人民的抗日誰來領導?靠我們共產黨來領導。省委決定,在日軍占領山東全境之前,要組織起我黨自己領導和掌握的抗日武裝力量,隻有這樣,我黨才能掌握全省抗日鬥爭的主動權。眼下開創這個局麵困難很多啊,省委正愁缺幹部下去播火種呢,你們這時候能出獄太及時了,正逢省委用人之際啊......"
隨後,他用信任的目光含笑地對鹿省三說:"省委給你們每一個同誌都安排了重要的工作。已經決定讓你擔任魯東工委書記,去組織打響魯東抗日的第一槍,你要盡快趕去開展工作。"
鹿省三聽後非常激動,馬上站起來說:"請省委放心,俺一定盡快打響這第一槍。"
黎亮也起身,緊緊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說:"好,省委等著你的好消息。" 壽益縣秘書長習文貴奉縣長之命來到濟南,想向省政府討些抗日日經費,因為省主席韓複榘曾經許諾過,要從稅收中返回部分稅款,用來充當各地政府的抗日經費。於是,他先來到省政府辦公樓去拜"菩薩",結果四處碰壁一無所獲。 從省政府辦公樓出來已經是中午了,習文貴隨即跳上一輛人力車,輕鬆地說:"去大明湖。" 車夫拉著他一溜小跑,不多一會兒就來到湖邊,他們沿大明湖畔緩緩而行。園內遊人稀少,習文貴在車上東張西望,不像是觀景而像是找人。車夫拉著他溜彎了一大圈,終於在湖畔一處幽靜的僻角,看到有一座小亭子,亭裏站著兩個人正在招手,其中一個人大聲呼喊:"哎,大哥,俺倆在這呢!"
習文貴付過車錢後下車,徑直向小亭子快步走來。亭內的兩人也急步迎上,老遠就嚷開來:"大哥啊,你忙乎個啥?俺倆都等了兩個小時啦!""是啊,大哥姍姍來遲,俺備好的酒菜都要涼了。"
迎上來的這兩個人,一個是韓複榘的中校警衛參謀陳金城,一個是城防司令部的少校營長張文山,都是習文貴的拜把兄弟。習文貴是老大,陳金城是老二,張文山是老三。昨天習文貴離開壽益縣時,打電話告訴陳金城,相約兄弟仨今天中午在大明湖不見不散,所以他倆十點多就在此等候。
習文貴忙向兩人抱拳作揖:"抱歉抱歉,公務不順,多費了點時間,有勞兩位弟弟久等了。"
"哎喲,半年沒見大哥了,真是想啊!俺心裏憋住的事很多,等著向大哥你討教呢......"張文山直言快語,顯得很心急。
"是啊,大哥,現在俺倆同你相聚一次不容易。你來濟南都是公幹,來去匆匆,有時同俺照個麵都不易。如今日本人快要打到黃河邊了,濟南城裏亂哄哄的,俺和老三也都心裏亂得沒譜,正想向你討個主意呢。這不,盼你跟盼天上星鬥似的!"陳金城的話裏隱隱約有些埋怨。
習文貴不慌不忙地說:"老二老三,大哥我也時刻惦著你倆。現在雖然是天下大亂,你倆的心可別亂,有大哥我在呢!這不,我都給你倆拿好主意了。哎,真是餓壞了,邊填肚子邊說吧!"
三人走進了亭裏。張文山打個手勢,兩個衛兵提著籠盒過來,在亭內的石桌上擺開酒菜。擺好後,張文山揮手讓他們退到遠處待著。三個人圍著小石桌坐下,陳金城和張文山斟滿酒,一塊端起杯向習文貴敬酒:"大哥,來,俺倆先敬你一杯。望大哥用酒後真言為兄弟了卻心愁!"
他們先碰後飲,連幹三杯,接著一同大吃大嚼,彼此沒有什麼拘束,顯得親親熱熱。
習文貴吃到半飽時,開始覺得神清氣爽起來,掏出手帕擦擦嘴又擦擦汗,隨手解開綢衫的紐扣,站起身,讓湖上的微風吹拂酒後發熱的胸襟......驀然之間,他發覺小亭附近的荷花枝葉過早殘敗,這才注意到所在的亭子是新建的,建得十分精巧別致。它坐落在大明湖荷花最茂盛的岸邊,重簷飛角,雕梁畫棟,亭上高懸橫匾,題有"賞荷亭"三個字,四根亭柱上也刻有詩句。
習文貴繞著小亭子轉悠起來,一邊轉一邊低吟:"大明湖兮明湖大,大明湖裏長荷花,荷花上麵有蛤蟆,一戲一戳一蹦躂。"他吟畢便哈哈大笑,笑完指著柱子發問,"這,這是誰的歪詩?有何顏麵刻在此處讓世人見笑!"
在習文貴吟詩時,陳金城和張文山都跟著嗤笑。陳金城回答:"大哥,你瞅瞅字就能認出入啦!"
"噢......"習文貴仔細端詳字跡,很快就認了出來,不禁搖頭調侃,"好一個韓主席,詩歪字正,書法倒是不賴!那匾上的字也是他題的?"
"是的。"陳金城答道。
"這亭子也是他建的?"
"是的。"
"好,好,"習文貴用手掌拍擊兩下,"這詩雖然歪,卻頗有寓意。金城啊,你說說,這蛤蟆是寓意何人啊?"
"大哥,這首詩是韓主席在'七七'之前作的。那一次,日本天津駐屯軍參謀長花穀將軍偷來濟南,想要說服韓主席投降日本人。韓主席就同他打哈哈,請他到大明湖賞荷花喝花酒,喝到興頭上就隨口吟出了這首詩。花穀將軍聽不明白,就問啥叫蛤蟆,韓主席糊弄他說,中國人把青蛙叫蛤蟆,還有一句歇後語呢,說是'青蛙跳水--撲通(不通)'。他對花穀將軍說,咱這首詩聽不明白就是--撲通。說得花穀將軍一頭霧水,沒兩天就悻悻而歸。這事過後,韓主席得意自鳴,說他是用詩來明誌,可惜沒有知音嘍!所以在花穀將軍走後,他就修建了這座'賞荷亭',說是建亭明誌啊!"
習文貴聽完陰冷一笑,說:"這個韓主席確實是個歪才,他精明過人哪!不過,這次他精明過頭了,必將適得其反。"他略微壓低嗓音,"他這蛤蟆是指日本人。他深知日本人太喜歡中國的山東啦,就把他手裏的山東比作大明湖裏的荷花。不過這也太癲狂了吧,以為有十萬人馬就能信手戲'金蟾'?還想讓日本人這隻'金蟾'跟著他蹦躂?這可真是癡人說夢喲!六年前,二卜萬東北軍,不就是被兩萬日軍趕出了東北,現在河北、山西有三十萬中央軍,不也是被三個師團的日軍像趕鴨子一樣,攆得到處逃跑?韓複榘那區區十萬軍隊算什麼?頂多是穀場上的一群雞罷了。不......"他眼前浮現出省政府官員們準備出逃的狼狽相,便飽含譏諷地糾正說,"用雞腳跑還太慢了呢,我看他是驚弓之鳥。韓複榘啊韓複榘!日本人要是戳你一下,非把你戳到天上去蹦躂不可。哈哈哈!"他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坐在一旁的張文山聽完這番話便心裏發緊,趕忙問道:"大哥,照你這麼說,日本人這次真的要占領整個山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