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其他的,便是樊襄風波的餘漣了。
先是妖物作崇,涉及回紇胡人,中途又一場大火,導至戶籍全毀。二者雖看不出關聯,畢竟接二連三地發生。原知府梁天因此受責,被革職遣回原籍,監天司湖南指揮使楚略,與迎接貴賓不慎險些累及回紇王子博爾者失陷妖魔的監天司副史張石厚,也一並遭受重罰,各削品秩。反倒是天心正宗,因圍剿天冰甚是及時,朝廷溫言褒獎,與以前的含混態度大相徑庭。
再送走傳旨朝臣,天心正宗暫時得以清靜。但連最不喜這種熱鬧的流雲,都看出了四將的憂心忡忡。他抽了空子追問青龍,青龍隻是搖頭,令他滿腹鬱悶下,這一天去探望師父,信口便提到了這些。
燕赤霞發已全白。
宗門著他禁閉的院落,實際極為寬敞,雖已入冬,院中青鬆蒼翠,仍是綠意盎然。但燕赤霞倚窗而立,卻枯槁如散木。流雲的勸說,好歹是有了效果,求死之念淡去,但這般的淡去,也隻意味著,對這一生行徑更深的惘然懷疑。
“這些年,別的不說,隻聲譽受損,門規鬆懈兩樁,就足令弟子們……抬不起頭出門了。我是錯了,心急歸隱前,隻當種種笑話,是金光的天心正宗自作自受,而不是為師我的,更不是徒弟你的。其實錯了,大錯特錯,無論誰做宗主都好,天心正宗,始終都隻有一個……”
流雲其實沒說什麼,偏引發了燕赤霞一陣的喃喃自語,他呆了一下,聽得師父聲音低咽,更不是滋味起來,強笑道:“師父,你別什麼都……都往自己身上攬好不?其實,說來說去都怪我,怪我沒本事當好宗主。至於天心正宗,當然隻有一個,所以您在這兒,徒弟我也在這兒。您不是說過嗎,世上的路,根本沒有一條,能合適所有的人走。我們一時沒找到自己的,那也沒什麼打緊不是嗎?我……”
燕赤霞不理會這弟子,昏朦老眼,有些失神地看著屋外。小院自有宗門弟子看護,也下了結界。但他一身法力仍在,並沒有被下禁製。念到這一層,燕赤霞突然慘淡一笑,以手撫額,連連搖頭。
“天心正宗,缺人手到這個地步了嗎?”他低聲說了一句,流雲未聽清,湊近了問:“什麼?”卻冷不防燕赤霞反手就是一記暴粟,流雲不及提防,被結結實實敲中了一記,才一呆,頭上一陣疼,燕赤霞沒頭沒腦地又是連敲了好幾下。
“痛啊,師父……啊,不不……不痛,您心情不好,就盡管敲吧,徒弟知錯了……不對,我錯哪兒了?”
燕赤霞停了手,神色仍是慘淡,澀聲道:“這些天裏,朝廷必然還有後續。流雲,你二十年宗主真是白當了,為什麼全不用腦子?四將憂心什麼?本該給一巴掌,突然換了一枚甜果,誰知這果子有沒有劇毒!”
“別打了師父,再打就真笨了,哎呀……”
流雲以手抱頭,防止師父再打,叫得厲害,心中卻一陣沒由來的輕鬆。放下手,他想了想,明白過來。師父自南郭鎮出來後,長籲短歎,無時不困在憂思裏不得出離,今天被自己的話引動,轉而思索宗門局麵,當真不失為一件好事
“我知道肯定有問題。但是,我能怎麼樣?許多事越幫越忙。師父啊,你知道,我從小隨師祖長大,師祖除道術外,隻教會我做好人,愛玩耍和想念紅葉師妹……別打別打,是我自己貪玩,不關師祖的事……”
燕赤霞手提起又放下,白須顫抖,不知是生氣還是好笑。但比起方才的枯稿木然,總算多了許多生氣。再轉頭看向屋外,他喃喃道:“入冬了,春也就不再遠了。春宴曲江,那是年年的例行公事。最遲五個月後,金光就要進京一趟。那時,流雲,你和為師,大約也必須隨行……”
話音轉低,又顯出了頹廢之意。
流雲心中一陣衝動,上前壓低聲道:“師你,您若不樂,弟子可以……可以就此……”一咬牙,衝口而出,“帶您離開!”
燕赤霞一怔,猛回頭,盯著流雲,卻不說話,流雲被他盯得老大不自在,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衝口而出的是什麼。
隻得囁嚅解釋道:“不是,我不是說現在,將來您受完罰了,徒弟陪您去歸隱,到時再找到師娘的轉世,還有紅葉……紅葉的轉世您以前見過了,在南郭……南郭鎮……”
南郭鎮幾字,含糊得幾不可辨,燕赤霞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弟子看,直看得流雲周身汗出,才頹然擺手,嘶啞聲音說道:“你走吧。離開,也許終會離開,但的確不是現在。到了該走的時候,為師自然會和你說。”
“啊,師父,您也是想過離開?”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弟子粉身碎骨也要照辦!就是……就是……”
“嗯?”
“現在這情形,真這麼做……好象不是太好吧?”
燕赤霞冷冷聽著,突現出暴怒之色,翻腕扣住流雲手臂,法力到處,轟地一聲,流雲身子騰空,已飛也般地穿窗摔入院中。
流雲不敢與抗,摔出後,莫名其妙坐在地上,叫道:“師父!”燕赤霞探身出窗,隻冷冷道:“走,你先走!我要靜一靜,你也要想一想,胡說八道之前,先好好想上一想!免得師父的老臉,將來會讓你全部丟完……”
砰然一聲大響,他縮身回屋,怒氣衝衝地一摔窗,頓時關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