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風別院的確是個好地方。
倚山帶湖,占地廣大,進進客舍,隱在鬆青楓紅之中。各進舍院,一池一石,無不布置得匠心獨居。於是連流雲都訝然了,萬沒想到錢不多這標準的市儈模樣,居然有如此品味和見地。
引路的吳老實,似看出了流雲的訝然,主動解釋道:“錢家在湘中一帶,算是大富家族,已有極久的曆史。而錢老板負責的,不過是錢家生意之一斑而已。可盡管如此,隻要錢老板有所決定,整個襄樊商賈,也算是決定了一半。”流雲微微一愣,直覺他話中有話,吳老實卻一笑躬身,再不肯多說別的了。
接風洗塵,一應早就準備妥當。待錢不多與範夫子回來,一場盛宴從容開始。官場地方,大吏商賈,杯盞交錯,幾巡酒下來,熱烈投機,金光神情仍是淡淡地,卻也不同於在宗門的嚴苛,別人提到地方風情,奇珍異事,他偶爾接上幾句,俱是恰到好處,十數席上,反倒是他這一桌氣氛最為融恰。
三將司空見慣,隻有流雲暗稱驚奇,轉念想到:“他做過二十年宗主,以國師身份立朝,這種對外應酬,想早是駕輕就熟了。”
但一路雖說大張旗鼓,象這般驚動地方,官商齊聚相迎,卻仍是頭一遭兒。流雲忍不住看向正堆笑作陪的襄樊分舵主,回味起來時他的那番話,這才恍然,隻想:“金光性好排場麵子,眼下的局勢,也更需要排場來為天心正宗造勢。這分舵主,應是明白利害才作此處置的,又恐我看不出來,便暗暗以言語點破。吳老實……果然無老實,揣摩人心思如此老到,哪一點可稱老實了?”
又幾巡酒下來,臨近散席,那名陸執事也來了,帶了份厚禮,言道是向國師大人賠罪的。流雲這才知道,這陸執事來頭也自不小,名叫陸安仁,是晉安商行在本地的大掌櫃,也是商行陸老太爺的第三子。陸家最近新從錢家手裏搶一筆回紇的大生意,所以禍及地方,這陸執事與錢不多,自然針鋒相對得厲害了。
隻是此時,才被錢不多大敲了筆竹杠,陸安仁頗有些垂頭喪氣之感,說話不多,奉了禮,便是傳話,言道跋銑二人已被頭領重重嗬斥,責令二人向中原的國師賠禮。那一幹回紇人,便正住在陸家莊中,有意邀天心正宗擇日共聚,好泯去這一番小小的誤會。
金光微笑道:“回紇曾助我聖朝平叛,本座昔年,又領過鴻臚卿員外的虛銜,對於彼處風物,心向往之久矣,隻恨不曾深入了解。區區誤會事小,本座平白得了個一了夙願的機會,可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了,陸執事,你說是也不是?”
自又一番客套,吳老實跟著旁敲側擊,卻是套出不少話來,那幹回紇人來自鐵勒部,信奉摩尼教。摩尼教源於波斯,傳入回紇雖不算久,但曆任教主,都貴為回紇國師,這一任修為更是震鑠西域,連大天龍密行寺之主,與之論道數日後,也公開表示極為欽服。跋銑二人,供職伏雷兒可汗帳下,隻因是鐵勒部的摩尼教眾,身份便極為超然,侍奉王子進京朝謁,竟能求得任意行動的特許。
說到這些,陸懷仁現了些得意之態,反倒是錢不多,在一邊冷了麵孔低哼一聲。眾人心中雪亮,陸家搶得的那一筆生意,想來定和這一幹回紇人有關,吳老實便含笑岔開,舉杯各敬二人一杯,又引了府丞說話,將不愉氣氛輕巧揭過。
流雲聽得好生無聊,突又想到:“暗地透出消息,令地方自發相迎,越發顯得天心正宗聲名卓然。隻是,那些胡人卻算怎麼回事?他處置事務如此精明,又早知錢陸兩家不和,怎會不作任何提防,差點生出一場事來?”
他一邊推敲,一邊耐著性子,應對席上的敬辭奉迎,心裏卻漸漸煩躁,隻想:“我琢磨這些作甚?金光定會想到,定會有所安排便是了。”丟了念頭,一拈筷,便有心擺出國師架勢,隻顧省心省力地吃喝一場。
奈何衣袖太寬,他估摸了良久,也尋不著端起“國師架勢”,卻不會弄汙袖袍的辦法,隻得飲酒。連飲了幾杯,越發厭煩焦躁,在桌下扯著袍子,隻恨恨地想,反正快了,就快不再是這勞什子國師了,到時,看誰還敢用這袍子來拘束住自己!
但甩脫了法袍,便真能安生了?流雲唯有苦笑,這念頭假得連自己都騙不了。然而敬酒的商賈又來了,他匆匆起身相應,一時倒勉強丟開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