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飛魚的天空(1 / 3)

第一章飛魚的天空

1

“破曉驚險地逃過一場海難。”父親用他慣有的潦草筆跡記述著。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什麼瑣瑣碎碎的事都記,到過的地方啦,購買的物品啦,令他心動的女子的芳名啦,等等。據說他這一生留下的日記有七十七卷之多。三十多年後讀到的父親的這頁日記,向我打開了通往另—個已經消失了的世界的小門,勾起了我所有往昔歲月的回憶,當然還有我對他全部的情感:憤怒,仇恨,長年的隔膜和最終到來的諒解。

那一年,姐姐八歲,哥哥五歲,我三歲,父親帶我們坐慢船去英國。

那是我們海上航行的第三天,一場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潮追上了我們搭乘的“行如飛”號。大團大團的陰雲在北中國海域上空急急飛馳,朔風怒號,如同要把船拍碎似的。所有人都撤下了甲板,窩在船艙裏不再出來。“行如飛”號像一隻蝸牛般在風口浪尖慢騰騰地爬行。船舷一側,大海如同碎裂的花崗岩傾瀉而下,我從姐姐安娜驚恐的眼裏看到了海水飛濺的泡沫。一陣又一陣的顛簸中,我躺在姐姐的懷裏睡著了。姐姐的碎花棉襖裏有著母親身上那種香甜的氣息,這氣息讓我不再那麼害怕。

我夢見雪花像扯碎的棉絮一樣大團大團落下來,蓋滿了大海,像一件溫暖的外套。我還夢見一輛四輪馬車在曠野上飛馳,車上坐著我們兄妹三個,趕車的把鞭子甩得啪啪響。我們的母親在後麵緊緊追趕,她的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天果真下起了雪,雪粒子打在船艙上畢剝作響。

甲板上響著父親和中國使團的官員們為抵禦寒冷奔跑跺腳的聲音。哥哥赫伯特就像一隻剛開始學步的小鴨子一樣跟在他們後麵蹣跚地跑。他穿得太臃腫了,就像一隻捆得結結實實的中國粽子,手裏還擎著在天津上船時人家給買的一串鮮紅欲滴的糖葫蘆。他吸溜一下快要流下來的鼻涕,舔一口糖葫蘆。肥大的褲腳絆住了他,他摔倒了,兩手可笑地劃拉著,費了好大勁還爬不起來。

父親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著他,就是不去扶一下。他不動,那些中國人也沒有一個敢出手去扶。他們就這樣表情嚴肅地看著可憐的赫伯特爬起又跌倒,爬起又跌倒。後來在父親的示意下,一個年輕的中國隨員扶起了赫伯特。哥哥咧嘴大哭,手裏還死死地攥著那串糖葫蘆,那上麵弄得全是眼淚鼻涕。

父親陰沉著臉,一聲不吭下了甲板。不一會兒,從駕駛室傳來了他和船長大聲的爭辯。父親氣憤地責問船長為什麼未經他的同意把船停下來。船長說,“赫德先生,現在天快暗了,海上起了大霧,我們的船還在渤海灣內,這一段水情複雜,天黑了必須停船拋錨,否則會迷失航向。”父親激動地揮舞著雙手,要船長即刻開船,“大英帝國駐華公使正在上海等著我,要與我進行一個重要的會談,耽誤了日期,船長先生您負得起責任嗎?”

於是船又突突地動了起來。

姐姐冰涼的鼻子貼著我的臉。我聽見她低低地說,英國,英國。大洋那一邊的這個陌生國家,是父親帶著我們這次海上航行的終點。看得出來,盡管我們被強製帶離母親身邊踏上了這一陌生的旅途,姐姐還是對這次旅行和那個遙遠的國度充滿了憧憬。

隻是我們那時不可能知道,從我們在天津大沽碼頭被父親帶上船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被拋棄了。我們成了這個世界上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那種人。在塵世間遭受放逐和拋棄將是我們一生的宿命。

在中國居住了十二年之後,我們的父親得到了一次回國度假的機會。最初幾年,出於一個年輕人的虛榮心他不敢回去。像所有那個時代來到東方的年輕人一樣,他也希望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然後衣錦榮歸。越是混不好、想家,越是不敢踏上回國之途。後來隨著職位飛速攀升,他卻沒有了時間回去。

自從三年前取代李泰國出任大清海關總稅務司一職,他就不僅僅把自己看做是女王陛下的一個臣民,更是為清朝政府工作的一個外國雇員。朝廷每年付給他豐厚的傭金,這些錢足以買下他·一年裏在中國的所有時間。他的勤勉謹慎為他在總理衙門的大臣中間樹立起良好的口碑,也與他前任的飛揚跋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關於李泰國這個失敗者這裏多說幾句。

他是一位英國在華領事的兒子,1845年,他父親丟下貧困的家庭和未成年的子女死在廈門任上。十五歲那年,李泰國和他弟弟喬治一起被他母親送到中國,投入郭士臘的門下。郭是一位普魯士冒險家和傳教士,一個專橫的家夥。李泰國無法忍受,為了盡快逃出這個鬼地方,他隻有摒棄以前所受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正規教育,盡快出人頭地。他沒有時間參與正常的青春期娛樂,也來不及培養出優雅的社交風度。很快,他爬上了英國駐上海領事館譯員的位置,再升任總稅務司。據說,有著極強語言天賦的李泰國通曉所有他住過城市的方言。這可能是真的,但他太不懂中國人的心了。他剛被兩江總督何桂清任命為總稅務司那會兒,就異想天開地把自己視作了帝國政府的指導人,並顧指氣使地要求把肅王府作為他在北京的官邸。這個人把自己視作文明世界的來客,把所有中國人都視作未開化者和白癡。他有一句在很大程度上使他丟了寶貴職位的名言,大意是,他這樣一位有教養的英國紳士在一個“亞洲野蠻人”(他這樣咒罵中國皇帝)手下幹活,是非常荒謬的。

三年前,大清帝國為了剿滅盤踞在南京城裏的太平軍,委托正回英國度假的李泰國代理購置一批軍艦。很難說這一主意不是來自我們的父親,他當時正在上海的江海關任稅務司,趁一次去北京拜會恭親王的機會提出了這一建議。從海關偵緝的角度來說,近海一帶的海盜實在太多了,從廣東海麵一直到長江人海口,有廣東幫、福建幫,還有凶殘成性的葡萄牙水手,因此建立一支艦艇部隊以維護近海航道的安全也一直是他的夢想。

不久李泰國結束度假回到中國,在與李鴻章的一次會談中,他故作不經意地透露說,自己在倫敦訂購了八艘軍艦,還為大清帝國招募了一支由六百名各國水手和退役士兵組成的雇傭軍。目前,這八艘軍艦正在他親自委任的艦隊司令、英國皇家海軍阿思本上校的率領下前來中國。如果不出意外,幾個星期後應該就能到達。李鴻章聞言大吃一驚,這也太離譜了,當初總理衙門下達給李泰國的指令是代購軍艦,怎麼他給拉來了一支軍隊?更讓中堂大人震驚的事還在後頭,李泰國變戲法一樣拿出一份文件,說那是他與阿思本上校簽訂的一份協議。根據此份協議,這支新艦隊的軍需費用將由他負責從關稅收入中分配,皇帝的命令隻有在直接下達給李泰國時,阿思本才服從。另外,李泰國“在對任何命令不滿時,可以拒絕下達”。也就是說,這支艦隊將完全聽命於他。

這是一支大清的水師還是他李泰國的私人武裝?還有,誰能擔保這批由無賴、惡棍、冒險家們組成的烏合之眾不出亂子?當李鴻章把這一消息捅給總理衙門時,可以想見,朝野上下都讓這個粗鄙無禮的英國佬給激怒了。

道光皇帝的第六個兒子、鹹豐皇帝的親弟弟攝政王奕氣憤地上奏說,這個英國人狡猾異常,中外皆知,過去屢次想把他罷免沒能辦到,趁此機會正好把他驅逐。

9月,阿思本上校率領的艦隊抵達中國。幾番談判之後,他和李泰國私下簽訂的協議被廢除,他得到的最新指令是立刻解散艦隊,艦艇從哪兒來就退回哪兒去。當然,他和李泰國都得到了由總理衙門支付的一筆不菲的補償金。李泰國的總稅務司是當不下去了。我們的父親,時年二十八歲的羅伯特·赫德正式取代了他。來到中國將近十年,父親終於摘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金蘋果。

李泰國回國後,投資失敗,傭金和補償金全都賠光。他到處借貸,成了一個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邋遢酒鬼。有這樣一個前車之鑒放在那,父親敢不謹慎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登上了中國這艘大船,就隻能伴著它一路走下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果失去了大清朝的信任,失去了這個職位,那麼李泰國的下場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所以他總是這樣警告海關內的高級屬員們: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處於中國人的助手而不是主人的地位,我們拿中國政府的薪金,就隻能是他們的雇員,如果誰不理解我們的這種地位或者沒有執行我的解釋性批示的精神,我就撤銷他的職務!

他就像一個出色的走鋼絲藝人,在兩大帝國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上任後的三四年間,總稅務司署在他的領導下壯大成了一個龐大的機構,在原有的上海、廣州、汕頭三處由洋員任稅務司的新關之外,又新辟了天津、漢口、鎮江、寧波、福州、廈門、煙台和台灣省的淡水、打狗等九處。在一架老得快要走不動的官僚機器裏,海關成了一一個嶄新的、充滿現代氣息的部件,並一直維持著高效的運轉。幾年來,海關不僅為朝廷還清了《北京條約》規定的一千六百萬兩的英法賠款,還為平定南方的太平天國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財力上的支持。

他總算混出個模樣了。這個個頭不大、頭腦敏捷、行事幹練又以刻意的低姿態顯得彬彬有禮的英國人,成了掌管軍機處、領總理衙門首席大臣銜的恭親王眼前的一個紅人。他受到信任的標誌之一,是年僅三十就被授予了正三品的職銜,戴上了飾有白色珠子的頂戴花翎。在曆來講究出身資曆、競爭相當激烈的帝國官場,那是多少人熬白了頭也熬不到的一個職位。他一個外國人,年紀輕輕就躋身帝國高級文官之列,這是何等的榮耀啊!

2

在上海江海關任職時,父親不斷收到愛爾蘭阿馬郡波塔當一個磨坊主的來信。這個經營著一個酒坊和一家小雜貨鋪的磨坊主乃是他的父親,我們的祖父。祖父在信裏一個勁地催他回去,因為這些年裏老兩口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父親也的確有過動身的打算,但帝國南方那場持續多年的動亂不得不讓他打消了計劃。上海城外經常會有政府軍和太平軍拉鋸式的交戰,郊外沒有一棵樹是完整的,不是讓子彈打光了葉子就是樹身上留下了累累的刀痕。城內經常有外國入神秘失蹤。各國軍艦開始駛入黃浦江遊弋。除了租界區,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對一般人而言,選擇這樣一個亂世之秋離開中國正是明智之舉,但父親認為局勢越是混亂他越是不能離開。1864年5月,總稅務司從上海移駐北京,他把安娜、赫伯特和懷孕的母親留在上海。他這麼做的真實意圖隻有自己清楚。除了他最親近的幾個朋友,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的存在。

在京城,新任總稅務司——想想看,他還是單身——的終身大事引起了上層社交圈的熱切關注。此人年紀輕輕卻身居要津,又慣於向女性獻一些小小的殷勤,正是京城命婦和公使夫人眼中合適的夫婿人選。據說總理衙門在授予他正三品按察使職銜時曾敦促他應當表現出適當的歸化跡象,比如改換中國服製啦,作出永久定居的許諾啦,甚至,考慮娶一個中國女人為正式的妻子。對於前幾項建議,他都很愉快地照辦了。他說,隻要中國需要我,我是沒有理由離開中國一天的。對於最後-一項建議,父親說,他大概需要“一兩天”來認真考慮。他當然不會坦白他已經有了一個事實上的中國妻子。當初他作出把女人留在上海的決定時早就打算把她打人記憶的冷宮了(我猜想,他之所以要求“一兩天”的時間來考慮隻是故作鄭重姿態)。裝模作樣了兩天後,他就興高采烈地去領受那份新官銜去了。

我們的父親又開始了身邊沒有女人的生活。他的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當當。他可以在一天裏連續不斷地同俄國、法國、英國和美國駐華公使談話,第二天又可以花上五個小時向總理衙門的資深政治家文祥作一個關於中國對外問題的介紹。人們眼中的總司大人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工作機器瘋狂地運轉著。可是忙碌的公務消解不了他內心越來越深的孤獨與空虛。白天他還可以伏在高腳辦公桌上把自己完全交給那些枯燥的數字與表格,到了晚上,他的腦袋全被對女人的幻想填滿了。夢中飄過的那些女人身體的局部讓他的每根汗毛都在戰栗著舞蹈。

他的生活又開始重複十年前剛踏上中國時的那個主題,一個靈與肉、宗教救贖與女色誘惑爭鬥的主題。那時他還是個剛滿二十歲的領事館見習翻譯,‘住在寧波甬江邊的一間小平房裏,滿心充滿著來東方傳播上帝福音的夢想,可黑夜降臨時身體裏綻放的情欲之花卻讓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滑向罪孽的懸崖。令他深感恥辱的是,自己似乎迷戀上了那種難以啟齒的快樂。當太陽落下,潮濕的江霧湧起,他就為即將到來的又一個搏鬥的夜晚而恐懼。像大多數出生於天主教家庭的人一樣,在他的世界裏,性與對上帝的敬畏從來是互不相容的。問題是上帝和女人兩個他都愛。所以那些年裏,戰爭一直在他的身體內部發生。

人的行為在精神和肉欲兩者之間的緊張對峙,是維多利亞時代一個上層社會人士的隱私,即便生活在中國,他也不想因身體的放縱斷送了前程。所以他隻有克製,隻有忍受折磨。隻有用沾上了精斑的床單蒙著頭,在擺脫不了罪愆的恐懼中無助地喃喃著,主啊,主啊!可是上天好像存心要通過誘惑來考驗他的意誌力。

父親的新鄰居,是一個南方某省的退休高官。此人姓李,年逾七十卻有三個妻妾,都是三十出頭的少婦,而且搬進來不久又花錢買了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做第四房小妾,這樣加上已經去世的第一個妻子,李老爺一共有五個女人。去世的女人生下的兩個女兒已經分別長到了十六歲和十八歲。她們在閨房裏學習琴棋書畫,有時還下樓在院子裏嬉戲打鬧。她們隱現的乳房輪廓和柔軟的腰身已完全是成熟婦人的體態,言行舉止卻還有著孩子氣。這對一個有著多年性經驗的男人更具挑逗性。

兩個女孩在院子裏玩耍的時候並沒有察覺到隔牆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她們。那個人還拚命抑製著不讓忽涼忽熱的身體發抖。“哦,我的眼睛!”她們更不會知道那個男人在單獨懺悔時痛苦得簡直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終於,隔著牆,他和兩個芳鄰有了第一場彬彬有禮的閑聊。他覺得這兩個年輕的女子都很逗人喜愛,受過教育,會讀和寫,喜歡鬧著玩,舉止裏有著故作老成的輕佻和風情。憑經驗,他判斷這兩個姑娘都很容易引誘上手,且可以做得很幹脆。

在一次隔牆夜談中,年長的一位說願意跟他走遍全世界,年幼的一位則願意認他做“幹爸爸”。那次夜談分手時,年長的那位(他叫她“李姐姐”)還送給他一個香袋,她嬌羞忸怩的情態一時讓他看呆了,忘了伸手去接。“尤物啊,你們是把我的生命放在火上烤啊!”他當然希望和這兩個女孩中的任何一位待在一起,他躺在古色古香的臥榻上,高興的時候便撫弄她,但道德的訓誡總是在他快要逾牆而出時製止他。

他和“李姐姐”惟一的身體接觸是在月光下隔著牆握住彼此的手。不談宗教,也不談哲學,隻是互相緊握著對方的手。花園裏的狗在屋簷投下的陰影下啃著他帶去的肉骨頭,一聲不吭。花園裏的霧氣越來越重了,周遭很靜,可以聽到露水從葉尖滑落砸進地裏的巨大聲響。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隻覺得腳都發麻了。離別時那女孩交給他一張帶著香氣的便箋,說是自己寫著玩的一些詩。他展開來,借著月光認出最後一行是“大人何不逾牆來”。啊呀呀,真是個小妖精!

那一晚,他後半夜才回到自己房間,上了床也久久沒有睡著。這次小小的放縱造成的損失是,第二天上午法國公使依約來訪時,他還熟睡未起。這在行事風格一向周密嚴謹的總司大人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事。

那次月下對談之後,好些天都沒有在花園裏看到她們。後來他聽說女孩中的一個被李老爺責打了十幾下手心,還被罰跪半天。聽到這一消息時他有過片刻不安,甚至湧上辜負美人恩的愧疚,但很快他就像一個夢遊的人醒來一樣出了一身冷汗。他為這場激情可能引發的後果感到可怖。晚禱時他突然想起《哥林多後書》裏有關聖保羅的肉中刺的一段話: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啟示甚大,就過於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體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擊我,免得我過於自高。什麼是我的肉中剌?就是這要命的情欲啊!

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原先已經買通的李老爺的第二個妻子安排了兩個女孩來花園等他,他管住了自己的腳不向圍牆那邊移動。又一個晚上十一點鍾,她們又來等他,他還是沒有去。魔鬼終於遇上了對手!被撩撥得春心萌動的少女們還蒙在鼓裏,他已決意從欲望的迷津中走出來,並把這個夏天花園裏的約會看成是在平靜的中年降臨之前最後閃耀的青春的火焰。要把魔鬼永遠逐出去,不讓它們占據心靈,要完成道德訓練的所有課程,惟一要做的事便是……結婚。結婚,這兩個中國姑娘,和遠在上海的那個女人,當然都是不合適的。

有一晚,臨睡前他抓過放在床頭李嘉圖的一本《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來看,他是想用這本枯燥乏味的書來催眠,卻沒想到越讀越清醒。

他下床點起一根煙,書頁翻動的蟋窄聲中,未來妻子的形象如同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樣慢慢地浮現出來。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她寫在水上的名字無法辨清。他也不知道這個女孩足生活在倫敦還是貝爾法斯特的哪條街巷裏。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應該是一個英國姑娘。她不需要長得太漂亮,不需要有非常高雅的氣質和趣味,但有一點,她必須與他門當戶對。當然如果她出身於一個富有的高貴門第那就更好。

啊,娶一個富有的妻子!這實在是一件美事。平生第一次,他把財富和妻子聯係起來。說實在的,有哪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能拒絕權力與金錢結合產生的魔力呢。而以前,他對婚姻的看法一直帶有浪漫色彩:自己喜歡的女人,寧可她身無分文,除非掙的錢多到足夠家庭生活開銷,否則永遠不結婚。他甚至設想,這位將要成為他正式夫人的姑娘,不一定要與他有尋死覓活的愛情。讓愛情見鬼去吧!那都是小說家胡謅出來騙人的。他要的隻是一個有教養的、恪守維多利亞時代婦女道德的姑娘,能與總司夫人的身份相當,又能替他好好經營家庭。

這個三十歲的男人被這樣一種設想、被自我獻身的精神迷住了,他從來沒有這般渴望過,渴望那種平庸如死水般的家庭生活。

此後不久,他收到了布雷迪姑媽從國內寄來的信。姑媽在信的開頭用大段矯情的文字描述了波塔當鄉村初秋時節的景色,又來了一番時間與生命的哲學家式的沉思,最後用一種好管閑事的長輩的語氣責問侄兒為什麼遲遲不考慮婚姻大事。在信的末尾,姑媽提到的一個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芳齡十八歲,剛從女王大學神學院畢業。不知是遺漏還是故意賣關子,姑媽在信中沒有說那個姑娘的名字,隻是提到了她的姓:布萊登。姑娘的父親布萊登先生是小鎮上一位人人敬重的醫生。

這封信一下激活了他童年時代的記憶,他眼前浮現出一幢白色小門的兩層建築,那是布萊登大夫開在鎮上的診所。診所門口一側有一個小花壇,醫生空下來時就拿著長柄澆水壺和小鐵鍬站在木籬笆內侍弄花草。他經過診所門口,總聞到濃烈的消毒藥水和植物開花的香氣混合的氣味。一到星期天,布萊登醫生就會帶著他的一家子,穿戴得非常正式地去鎮上的天主教堂做彌撒。醫生不苟言笑,穿的黑色西服領子漿洗得發硬,再熱的天也打著領結。他的兒子不聲不響地走在一邊,簡直是他年輕時的翻版。醫生夫婦一人拉住女兒的一隻手。他們對兒子很嚴厲,對女兒非常寵愛。女兒七八歲的樣子,有著一頭像她母親一樣的金色頭發,用紅綢帶打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他想像不出那女孩十年後的模樣。

在寫給姑媽的回信中,他對那女孩已經長大成人表現了適度的驚奇,同時他也說出了憂慮,假設那女孩鍾情於自己,她願意遠涉重洋來到萬裏之外的東方嗎?要知道這裏遠離親友語言不通,北京一到春天就是撲麵的風沙,夏天又熱得可怕,整個城市沒有排水係統,下了雨滿城都是坑坑窪窪的積水。她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姑娘能受得了嗎?

口子在繁瑣的公務和無休止的會麵中過去了,兩個月後,布雷迪姑媽的回信到了。這封信寫得就像是一封對那姑娘的美德褒揚書。姑媽說,鎮上幾乎所有入都認為赫斯特·簡·布萊登小姐是一個正派的好姑娘。她很善良,比如還很小的時候她在路上看到乞丐和殘疾人都會暗暗掉淚,把自己的零食送給小乞丐吃。她中學畢業後考進女王大學讀神學,小小年紀就思考起了入的靈魂救贖問題。她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又是鎮上教堂唱詩班的成員。赫斯特·簡·布萊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姑媽這封信透露給他的一個霞要信息是,醫生的女兒對遙遠的東方充滿著好奇,她願意來中國看看!這怎不讓他喜出望外?

他突然強烈地思念起了這個未曾謀麵的姑娘。他不知道這種思念是不是愛情。來中國十年,他從來沒有像那一刻一樣盼著回國。去年老磨坊主夫婦生病的消息都沒有讓他下定決心回去,此刻回國找一個正式妻子的念頭攫住了他。他懇求姑媽,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告訴赫斯特·簡小姐,讓她和他單獨通信。盡管婚姻不一定非要有愛情,但他也希望在正式會麵前他們已有足夠深入的了解。如果進展順利,他希望這次回國就能向她求婚,這樣,到他結束度假,就能帶她一起來中國了。

他都被這樣的想法迷住了。

3

此時,他一直在努力的另外一件大事已經稍有眉目,他的心思完全轉到了那一邊。

這件事他是三年前向帝國軍機大臣文祥提出來的,那就是中國應該向歐洲各國正式派駐公使。文祥是恭親王直接領導下的軍機處及其下設處理國外事務的專門機構總理衙門的主要官員,滿族正紅旗人。其人操守廉潔又才智出眾,在多次交往中,父親和他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父親希望這一建議通過文大人能對皇族有實質性的觸動。但令他氣沮的是朝廷對此一直猶豫不決。

在與總理衙門大臣私下的交談中,他們有的提出這將為本就拮據的帝國財政增添…筆龐大的開支,有的認為目前中國尚缺乏足夠擔當此任的合格官員,還有的則提出,在允準外國使節覲見和向西方正式派駐使節前,可能還存在“某些禮儀問題”需要解決。以他在中國居住十年的經驗,他深知問題的核心在於帝國根深蒂固的朝貢體製觀念。多少個世紀以來,這個龐大的巨人在一種可笑的幻覺中一直自踞世界中心,給所有外來者以蔑視性的字眼“夷”。自乾隆時代馬嘎爾尼勳爵在北京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以來,這個龐大巨人一直拒絕與世界對話,拒絕在平等外交的基礎上與西方國家互換使節。在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守舊的勢力向來有著極大的能量,任何一點細微的變革都可能引發一場地震。但他堅信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這將給中國一個機會。

事情的轉機是恭親王出麵了。

恭親王收到總稅務司回國度假的請求不是一回兩回了,但都沒有準他,這一回卻破例放行了。同時他還以總理衙門的名義奏請派出一個外交觀光使團一同出訪,成員以同文館在籍學生為主。恭親王還建議,由於同文館的學生都還在弱冠之年,殊少涉世經驗,必須有一“老成可靠之人”率同前往,一來可以沿途照料,二來呢,到了國外也可隨處指點,免得他們因少不更事貽笑外邦,掃了我大清朝的麵子。此折由恭親王授意,總理衙門出麵,又思慮周詳,小皇帝自然準奏。父親喜出望外,大清開國二百餘年,還從沒有向海外派過一個外交使團呢。此事如果真能辦成,那麼他,來自北愛爾蘭波塔當鄉下的羅伯特-赫德,將是促成東西方兩大帝國對話的第一功臣。

回國的日期初步定在了來年春天。他把這一消息寫信告訴了布雷迪姑媽。

可確定出訪成員一事卻大費周折。按常理,這樣一個使團須得二品以上的高級文官率領出訪,但總理衙門的大臣們沒有一個願意去。倒是父親的漢文文案斌椿,一個上唇留著兩撇花白胡子的精瘦老頭,有一日帶了三兒子廣英,一個在朝廷某部供職的筆帖式,找到了他,請求他帶這個年輕人出洋曆練一番。斌椿是內務府漢軍正白旗人,做過帝國最基層的行政官員,在山西襄陵縣做過一任知縣,因病回旗後,於鹹豐七年捐輸八旗副護軍參領銜。此人官場混跡多年,頗有些人脈,在總稅務司署與總理衙門之間跑跑腿,幹得頗為歡實。斌椿吹噓說他的兒子是此次出訪最合適的助手。但這個表情木訥的年輕人很難讓父親產生好感,那是一個對誰都說是是是的傻大個兒,聲音黏糊糊的,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從印度橡膠球裏吹出來的一個胖東西。

此事過去沒多久,斌椿又跑過來說,恭親王已親自找他談話,派他負責這次出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道光皇帝的弟弟惠親王有一個女兒,幾年前指定了嫁給長順(他是恭親王的連襟)的兄弟。新郎父親的去世,致使婚期推遲了將近三年。正當喪期屆滿,惠親王又去世了,這個可憐的女子又須居喪九個月,因此直到1866年2月才能完婚。在婚典中,斌椿被選派護送新娘回娘家,在那裏他遇到了恭親王,在與親王一次簡短的談話後,他被選中了……

確定派斌椿而不派別人,並不是他有多大的才幹,很大程度上隻因為他是一個滿人,同皇族成員有來往,這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既然恭親王都認為斌椿“老成可靠”,是率領出訪的合適人選,父親還有什麼話說呢。斌椿六十三歲,的確老了點,但再老些又有什麼關係呢?滿朝都是愚蠻不化的腦袋,一跟外國人打交道就惟恐掉了自家身價。如果讓父親自己挑選的話,此人盡管不是最合適的,但也不會差到哪裏去。他懂一些簡單的英語,他和外國人有過交往接觸,與丁韙良、美國使館參讚衛廉士等人還有不錯的交情。再怎麼說,他起碼還知道地球是圓的呢。

隨著日期的臨近,使團成員正式確定了下來,除了斌椿,還有以下幾人:斌椿的兒子廣英.三名來自同文館的學生——鳳儀,張德彝(又名德明),彥慧,他們都是旗人。仆役七名。他們所有的費用都將由海關承擔。為了他們五人坐頭等艙和其他七名仆役的費用,父親向法國郵船公司支付了四千零二十九兩銀子。正式出發前,朝廷為了提高斌椿作為使團高級成員的威望,決定授予他正三品銜,並指派為總理衙門副總辦。但即便如此,這個一向不被人注意的滿人官員仍是一個旅行生手和外交上的小人物。父親終於發現,隨他前往歐洲的這個使團,無論在總理衙門還是歐洲人眼裏.都不是一個正式的外交使團,而隻是他此行的一個附屬。他的期望打了這麼大的折扣,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恭親王覺察到了他的情緒,在一次總理衙門的例行會議之後叫住了他。親王不經意地問他剛從上海帶來的那個廚子手藝怎樣,做的菜是否比北京菜要精致可口,還說他很有興趣請那個廚子來恭王府一展手藝。親王提前預祝他回國之行順利,並說,使團之所以定這樣一個不高的規格,是為了讓這次赴歐洲考察的阻力降低到最低限度。

“你要知道,我們這個國家,傳統守舊的勢力向來有著極大的能量,任何一點細微的變革都可能引發一場地震,我們隻能緩慢推進。”

站在比自己大兩歲的親王麵前,看著他堅毅的麵孔,父親為自己的短視和幼稚羞愧。

父親和恭親王第一次見麵是在1861年6月。那是一個對他在中國的命運有著決定性影響的夏天。那年他二十六歲,身份是時任總稅務司的李泰國的代理人,應英國公使卜魯斯之邀從上海來北京商議海關事宜。

上海此時尚是悶熱潮濕的梅雨季節,他沒想到京城要比南方燠熱得多,瓦藍的天空中成天掛著個毒太陽,稍一動彈就會出一身臭汗。在焦急等待了十天之後,他接到了去前海西街恭王府的命令。

天氣雖然熱得可怕,他還是決定穿上西裝。臨出門他又仔細檢查了隨身攜帶的文件。將要接見他的是皇上的弟弟、年初剛剛成立的負責帝國外交事務的總理衙門的首席大臣,他不會輕易放過這樣一次機會。在愛爾蘭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有個人得到了一張記載著點金石秘密的牛皮紙,牛皮紙上的文字解釋說,這塊點金石與這個世界上成千上萬塊外形酷似的普通卵石混雜在—起,辨識它們的秘密是,點金石摸上去是暖的,而普通的卵石摸上去是涼的。那個人賣掉了全部家當,在海邊搭了一個帳篷,開始尋找這塊神奇的石頭。他撿起一塊石頭,如果它是涼的,就把它拋進大海,以避免重複撿起它。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這麼過去了,他還沒有放棄尋找。有一天,他撿起了一塊卵石,是暖的,但是在他意識到這點之前,他已經下意識地把這塊點金石拋進了大海裏!他可不想做那個把機遇丟進大海的蠢夫。所以他一定要非常審慎地對待他的中國上司,爭取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自己這塊頑石扔到東方快十年了,如果有幸讓這位關鍵人物的手指點中了,沒準還真能成為一塊金子!

穿過一座西洋建築風格的漢白玉拱門,一腳踏進恭王府,一股潤澤幽香的氣息裹住了他,此間的涼爽與外麵的酷熱簡直是兩個世界。他被引入專門接待客人的安善堂坐下,從敞開的扇葉門可以看到對麵一座太湖石疊成的小山。後來他知道這山叫滴翠岩,岩下那個洞叫秘雲洞,洞裏有座福字碑,還是康熙皇帝親筆書寫的。但此時的他無心觀賞美景,他必須集中精力暗自準備如何用尚不熟練的中文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一個幕僚的引導下,恭親王由總理衙門資深大臣文祥陪同著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親王身材頎長,穿著一件湖藍色的絲綢長衫,風度儒雅。他的皮膚有些黑。可能是近視的緣故,他看人時習慣把眼睛眯起來,但臉上看不出一絲浮躁、驕橫之氣。他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顯貴的王爺,倒不如說是一個略有些憂鬱的詩人更讓人可信。這使他對這位中國皇帝的弟弟一下子產生了親近感。讓他驚訝的是王爺的年輕,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感到王爺在氣質上似乎有些怯懦,但後來他會知道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這回事。自前一年秋天聯軍攻占北京以來,皇帝北狩,躲在熱河行官還沒有回來,把整個爛攤子都交給他的弟弟去收拾。所以眼下親王頂著個“欽差便宜行事全權大臣”的頭銜,是督率京內百官的最高軍政長官。

行禮過後,他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七件章程、兩件稟呈。以父親對帝國形勢的判斷,幾年折騰,朝廷已經窮得沒什麼家當了。一年前聯軍進占北京城,鹹豐皇帝倉皇出城時能帶走的壓庫銀隻有可憐的三十萬兩。眼下在親王的整飭之下,京城秩序漸漸恢複,但財政的窘迫依然沒有絲毫改觀。南方的太平軍像一隻巨大的牛蛭一樣附在帝國老朽的肌體上,不把它的血吸幹不會罷休,而曾國藩領導的湘軍隻能靠自籌的厘金、捐輸和少量的地丁銀維持。帝國太需要新的財源了。

眼前這個英國人描述的前景,讓恭親王激動了。

父親估計,當年英商進口商品的貨值當在一億兩千萬兩以上,按百分之五的關稅加百分之二點五的子口稅,即使不計鴉片額外征收的重稅,歲入也應至少在九百萬兩左右。但因為舊海關存在著大量的走私和胥吏腐敗,因此每年隻達到這個收入的三分之一,所以大有潛力可挖。他提醒恭親王和文祥大人注意,這還隻是在長江這一黃金水道因戰亂形同廢棄時的保守估計,一待南方戰亂平息,重組海關,形成以上海為紐帶,連接長江和沿海各口岸城市的一條T字形長廊,關稅必將為帝國輸送源源不斷的財富。

親王開始時還拘謹地在這個外國人麵前保持著矜持,但當他聽著這個外國人用一口蹩腳的中文如數家珍地報出各條約口岸城市的進出口數字時,他的臉色舒展了開來,神態也變得從容了。他向麵前的這個外國人就海關事務詢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並坦率地告訴他,自己完全不了解這些專門事務,對商業貿易也不甚了了,擔任目前的職務完全是出於形勢的發展和帝國利益的需要,要實現這一美好前景,他需要赫德先生的幫助。

父親清楚地知道,南方那場持續多年的叛亂正讓帝國高層深感頭痛,對他們來說,太平天國和撚軍這兩支反政府武裝是比西方勢力入侵更嚴重的軍事威脅。此時的西方各國都企圖抓住這一機會,以幫助清政府消滅起義軍為籌碼來擴大對中國政治的影響力。比如俄國提出了派遣一支小型艦隊去轟炸被太平軍占領的南京的請求,法國也表示要幫助朝廷購買一支裝備精良的艦隊。他的這些建議都是為解決政府財政危機提出的種種增加稅收的辦法。為了撓到親王的癢處,他也臨時提出了一個計劃,按照這個計劃,購買十二艘軍艦所費不到一百萬兩銀子,這些銀子可以通過增收鴉片關稅和在銷售時加征貨物稅的辦法來籌取。更重要的是,他向親王保證,這些艦艇都將由中國水手來駕駛,中國政府有著絕對的領導權。此項建議果然引起了恭親王濃厚的興趣。此時他不會想到,此項建議後來在實施時會離自己的初衷越來越遠,以至到了無法收場的局麵,並最終讓他的頂頭上司李泰國灰溜溜地離開了中國。

恭親王一直在聽著他說,有時也會打斷他提出異議。讓他詫異的是,聲稱不懂貿易的親王倒是認為低稅率可能更會促進貿易的繁榮,而不讚成把稅率調得過高。洋藥稅厘並征會不會讓進口藥的數量銳減?對外國輪船載運土貨出口征稅會不會導致出口量減少?他提出的這些問題都非常專業。而經驗老到的總理衙門大臣文祥卻看不到這一點,頑固地堅持高稅率。這不由讓他對親王出色的領悟能力感到欽佩。

會麵將近結束時,親王表示,這幾件關於長江沿岸通商事務的稟呈都將由總理衙門送呈在熱河行官的皇帝禦覽,相信不久就會有好消息。他向空氣中遙遙拱手一拜,好像皇帝就在眼前,“臣等謹奏請聖裁。”

會見結束時,恭親王又重提了向英國購買炮船一事,問他誰堪當此重任。他腦中陡然靈光一閃,一句話衝到嘴邊:總稅務司李泰國先生正在倫敦養病,由他來辦理此事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會見時在場的總理衙門大臣文樣似有話要說,看恭親王當即同意了這一建議,也就把話咽了回去。

逗留北京的最後幾天裏,他與恭親王和總理衙門的大臣們已經建立起了一種親密的關係。他常常一大清早就趕往東堂子胡同的總理衙門,和文祥…起用過早餐後,兩人就開始從日出到日落的長談。文祥長他十七歲,1840年通過順天府鄉試成為舉人,五年後中進士在朝廷各部被派任過各種不同工作,四十歲那年正式出任軍機大臣。是他在北京陷落後作為恭親王的助手參與了與聯軍的談判,並隨後與恭親王和桂良一起奏請設立總理衙門。他還有個大膽的設想是組建一支完全由西方訓練的叫“神機營”的八旗精銳部隊,以做北京城的衛戍部隊。父親覺得,這位北京政壇的權威人物既是個傳統的學者,又是個現代化的熱心倡導者,是總理衙門諸位大臣中最開明、最好相處的一位。

親王有時也邀請他和總理衙門的幾個大員到“綠天小隱”外的平台上喝茶。那是親王款待親朋好友的地方,請他這個外國人來,算是破格的禮遇了。這裏是西苑的一部分,它的萃錦園是仙鶴、鸚鵡和鷹隼的樂園。坐在濃濃的樹陰下愜意地喝著茶,看金色的、黑色的鯉魚飛快地穿梭在池塘中和從假山流下的微型瀑布下,談政治,也談些海外異聞。他心頭時常會掠過一陣自豪感,“有誰知道我和帝國最顯貴的親王坐在一起喝茶?”

除了公務,親王也會和他談一些輕鬆的話題。比如,他們談到了對肉食的共同喜好。親王喜喝白酒。他酷好啤酒,也喜歡喝一點在寧波時學會的紹興黃酒。他們還提到過一種性子很烈的高大洋馬,和敏感的中國小馬不同,這種馬總是昂首翹尾,卻不看去向,所以總是跑著跑著就迷了路。說到這種帥氣的洋馬迷路時,一向沉穩的親王抑製不住地放聲大笑起來。

一次正在恭王府喝著茶,恭親王讓他起身,撩開他穿著的西服,饒有興趣地探究開了西裝究竟是怎樣縫製成的。經過一番觀察,恭親王稱讚他穿在身上的西裝的口袋設計確實極為實用和方便。這段相處的時間不長,親王的好奇心、極高的悟性和接受新事物的勇氣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從公使卜魯斯先生和參讚威妥瑪先生那裏,他也側麵聽到了恭親王對他的評價,說對他有“最佳之印象”。文祥則說他“語多近理”、“人尚雅馴”,表示總理衙門把他看做“自己人”。看來他們對他的印象不壞,都把他看做是一個有才幹、因有求於帝國而恭謹的英國人了。有一天,卜魯斯先生親口告訴他,親王居然還把他叫做“我們的赫德”!

離開北京前,他得知由他提議的由海關撥款開辦語言學校同文館的建議,已經恭親王照準。同時親王還告訴他,遠在熱河的皇帝,已經知道了他赫德先生的名字,用他們的話來說,是上達天聽了。

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更讓他欣喜的一個消息是,在他南下天津前一天,他收到了恭親王的劄委,讓他在李泰國離任期間與江海關的另兩位稅務司費自來、德都德共同署理總稅務司。他隱約預感到,他一生的事業開始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和他們談笑風生的時候,恭親王正陷身於朝內權力鬥爭的旋渦中苦苦掙紮。恭親王的許多措施被一些排外的大員反對。這些和皇帝一起待在熱河的寵臣們以肅順為首,他們看恭親王如此熱衷於西方事務,暗地裏送給他一個外號“鬼子六”。他們向病中的皇帝進讒言說,老六看皇帝將不久於人世,與洋人聯手圖謀造反,要取鹹豐皇帝而代之。皇帝與他的這個六弟本來嫌隙就很深,這麼一來恭親王的處境稱得上是凶險萬狀了。恭親王要赴熱河隨駕探視病中的皇帝,也一直得不到批準。

這年9月初,父親料理完天津新口岸的事務回到北京,發現整個京城被一種哀傷的氣氛籠罩著。時當初秋,還是個萬物明亮的季節,城內街巷卻充斥著一股肅殺之氣。店鋪冷冷清清,行人表情木訥而驚恐,所有的娛樂活動都被明令禁止了。他這才知道,就在抵京前一周,被恐懼和酒色享樂掏空了身子的鹹豐皇帝在熱河行官駕崩了。

他去總理衙門,恭親王有時不在,有時緊鎖著眉頭在那裏批閱公文,顯得心事重重,見了他也沒怎麼深談。他後來才知道,這段時間,正是北京和熱河之間權力鬥爭白熱化的時候。鹹豐皇帝死後,一位以會唱南方戲曲、愛穿南方服飾博得皇帝寵幸的極有心計的貴妃那拉氏的一個兒子成了新皇帝,她本人則成了年輕的慈禧太後。她成功地獲取了皇帝的一枚“同道堂”的印璽,這樣顧命大臣們擬就的文件就不能下發。皇帝的靈柩要回京了,恭親王抓住這一時機成功地與她聯手。兩官太後馳往北京,攝政的八個顧命大臣被迫按照清朝祖訓跟隨皇帝靈柩徐徐進京。先進京的慈禧太後聯合恭親王趁機宣布了這些顧命大臣的罪狀,徹底鏟除了以肅順為首的政敵。恭親王終於成了輔佐小皇帝的議政王兼首席軍機大臣。

那天在總理衙門,文祥一進門就興奮地說改號啦,現在的年號叫“同治”不叫“祺祥”了。他不明白,棋祥不是挺吉祥的嗎?同治又是什麼意思呢?一向學者般淵博的文祥告訴他:同治,來自上古典籍裏的“同歸於治”,意思是說國家亂了那麼多年,建立良好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已成當務之急,官員和老百姓都渴望恢複天下大治。

經過這場宮廷政變,他更欽佩這位年輕親王的勇氣,膽識和政治智慧了,他也為自己結識了這樣手握重權的大人物感到慶幸,看來他真的找到傳說中的點金石了。

4

忙完天津新海關的開關事宜,已到了1862年早春,父親馬不停蹄地趕往廣州,與兩廣總督勞崇光商議恭親王交辦的購買炮船一事。商議的結果是由父親寫信給正在倫敦休假的李泰國,委托他代大清國購置八艘軍艦和一批軍火。

信中說:“親王殿下迫切期待他現已批準建立的艦隊的到來,而且由於你完全能理解的各種原因,最為重要的是不失時機地迅速遣送所采購的船隻。”並從香港寄去了十萬兩銀子的購船第一期款項,說這是六十萬兩軍火款中的一部分,餘款待艦艇交付時一並付清。

他與恭親王會談時曾承諾,對這支艦隊大清國將擁有絕對的領導權,但在與李泰國通過函件商議此事時,對女王陛下的忠誠使他把這些話都拋到了腦後,他們共同確定的艦隊指揮官是英國皇家海軍上校阿思本先生。他們為這支艦隊設想的領導模式是,類似於正在帝國南方與太平軍作戰的戈登將軍的“常勝軍”,配備中國船員,由英國軍官統率。

時間到了1863年5月,一天下午,父親剛從漢口回到上海,就見到了先期返回的李泰國一行。

旅途勞頓,他的老上司看上去瘦了許多,氣色也不太好,瘦削的臉上深凹的眼眶像燃燒著什麼。在李泰國的辦公室,兩人進行了久別後的第一次會晤。李泰國喜滋滋地告訴他,李一阿艦隊正在前往中國的途中,除了阿思本上校,他還在英國招募到了六百名水手。

“等著瞧吧,我給大清國帶來的是皇家海軍的一支海外艦隊!”

“李一阿艦隊?”父親一聽這話心就沉了下去,那可是要懸掛大清國黃龍旗的一支船隊啊,看來李泰國真的把它們看做自家的私人武裝了,還自募六百名船員,這事如何向北京交代?

當初他與李泰國商定聘任阿思本任艦隊司令,可過了不久他就後悔了,隨著卷入中國官場越深,他就越懷疑當初這個決定是不是正確。就在他愣神的當兒,一個兩鬢留著胡子的精幹男子從李泰國背後轉出來,操著一口純正的倫敦口音向他問好。李泰國介紹此人叫金登幹,出身蘇格蘭愛丁爆的一個世家,以前在財政部的稽核部門工作,在購買軍艦一事中出力良多,目下已調至中國海關在倫敦的代理機構工作,是他的新任秘書。父親跟他握了一下手,此人就知趣地告退了。

父親告訴李泰國,他很為這支尚在途中的艦隊的前途擔心。李泰國大笑:“都從大西洋駛到太平洋了,還怕收拾不了幾個作亂的長毛?恐怕你還不知道吧,整個艦隊配備了四十餘門火炮!就拿旗艦‘江蘇號’來說吧,排水量一千多噸,主機三百馬力,航速十二節!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得出~艘比它更快的兵艦嗎?”

父親說,他對大英帝國軍艦的戰鬥力有絕對的自信,他擔心的不是這個。李泰國瞪大一雙牛眼,“那你在擔心什麼?”他覺得回國轉了一圈,這個一向唯唯諾諾的下屬變得不像以前那麼聽話了。父親說出了他的憂慮。隨著卷入中國政壇日深,以他對大清國中央政府與地方勢力相互關係的了解,他擔心這樣一支完全由洋員組成的艦隊不會被總理衙門接受,可能還會掀起軒然大波。

李泰國說:“你這是危言聳聽。”

父親說:“大清國給各艦預定的編製人數,為中級兵艦洋員三十人,華人一百人.小型兵艦洋員十人,華人三十至四十人。你在英國私自招募了六百兵員,全是外國人,這怎麼跟他們交代?再則,根據你與阿思本上校簽訂的協議,這支艦隊的性質實為‘歐洲一中國海軍’。且合同規定的四年中,阿思本雖屬中國雇員,但隻服從你一人的調遣,不受中央和地方節製,他們會答應嗎?在我看來,這個協定不僅措辭笨拙,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對中國主權的明顯威脅。中國人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愚蠢,你這種操之過急的做法,隻會過早地暴露英國人掌控中國海軍的企圖。”

李泰國咆哮了起來:“沒你說的那麼嚴重,這些黃皮膚的野蠻人懂什麼!”

在那天晚上的日記中,父親這樣發泄對老上司的不滿:“他看上去比過去瘦了。他變化極大。事實上,他變得如此英國派,以致我擔心他同中國人共事將是非常吃力的。他不會迎合他們的意圖,他一定會堅持己見。他一定會說教,而不作解釋。天哪!如果所有事情都變得一團糟,所有人都吵起來,我不會感到奇怪。”

5月中旬,父親和李泰國、金登幹還有一個叫包臘的海關新手從上海前往北京。他們坐“皇後號”先到天津。父親和包臘彼此印象不錯。這個來自約克郡的二十二歲的小夥子身上充滿著抑製不住的活力和冒險氣息。而包臘也欽佩代理總稅務司的年輕有為。至於那個倫敦辦事處的金登幹,父親早就打定了主意,日後一定要把他延攬到自己手下。此人精幹,忠誠,日後必能倚為臂膀,堪當大用。

月底,船抵天津,稍作停留後便向京城進發。有一輛牛車裝滿了他們采購的麵包、啤酒和葡萄。出發前李泰國又吩咐他的秘書買來兩匹馬,以備忍受不了牛車的顛簸時可以換馬來騎。包臘日後這樣回憶一行人出發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