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有很長一段時問,魯迅的著作成了中國大陸少數幾本合法讀物之 一。從許多曾親身經曆過那段荒唐歲月的當代中老年學者們的著述裏, 我們可以看到對這種情況的生動描述。一般說來,他們是懷著感激的 心情談起魯迅的:在那個堪稱“文化沙漠”、“思想廢墟”的年代,魯 迅的文字無異於綠洲和可以供他們歇腳、居住的宅屋。的確,那個人 的犀利、深湛、近乎天才般的創造力,還有他對人生無常、虛妄、絕 望的內身體驗,對生活在那個膚淺、狂熱、集體抽風年代中的饑餓青 少年,可以想見,帶來的激動該會是怎樣的強烈!

餘生也晚,沒有機會去親身體驗那種被迫的激動。在我七八歲時, 那個荒唐絕倫的時代終於結束了;其後的社會雖也幾經反複,所幸的 是,都還未倒退到合法讀物隻剩下幾本的程度。但魯迅仍然是我們這 一代讀書人接觸的最早的作家之一。我最早讀到的魯迅文字,大約是 小學四年級語文課本裏的《故鄉》選段。教我的老師是一個斜眼,他 講得唾沫橫飛。因為我在同學中年齡偏小,發育也較晚,坐在了最前 排,因此就很有幾滴餘唾濺在了我臉上。等我去擦臉時,老師本來是 向著正前方觀看的眼睛,我怎麼都覺得是在斜視著我不安分的手。

老師從魯迅的童年講起,直到魯迅的成就、貢獻。在他說到魯迅 對小資產階級、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的斜視時,我不禁笑出聲來,當然 也遭到了他的嗬斥。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位剛剛中學畢業就來給 我們代課的民辦老師兼前紅衛兵關於魯迅的所有言論幾乎都是在“文 革”的“講用”會上道聽途說而來的。有趣的是,正好是10年後,他 以老資格的民辦教師身份考入了我任教的那所師範學校(那是從“民 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的必須手續)。我給他講授生物學,也順帶 向他請教了10年來殘存的疑問。他證實了自己當年確屬道聽途說:“如 果我那個時候有書念,也好好念,我們的關係就不會搞反了。”我理解 這中間的心酸。

遺憾的是,我對課文不感興趣,對那個善於在雪地上捉鳥的閏土 更是覺得索然寡味。因為那時我自信自己的捉鳥技術早已超過了他。 我老家的麻雀在時隔20年後,至今還對我心有餘悸,見到我都會躲得 遠遠的,就是最好的證據。回頭想來,那是因為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能 力理解那篇課文。順便說一句,現在我認為,給小學生選講魯迅是極 其不合時宜的,因為他的確難以得到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就更不用說 共鳴了。

從那以後直到中學結束,每學期都會碰到魯迅,有時一學期能和 他見麵兩次或兩次以上(一冊語文課本裏選有兩篇或兩篇以上魯迅的 文章)。這和別的許多作家在課本中遇到的情況不同,他們一閃身就逝 去了,博學的翦伯讚、多餘人瞿秋白、充滿母愛的冰心、憂鬱的普希 金、絞刑架下的伏契克……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那個時代的語 文課本沾染了太多的意識形態,同時也是編者和時代的共同勢利上下 其手達成的可笑妥協的結果。我的所有語文老師在講解魯迅時,無一 例外都是滔滔不絕。我高中時代的老師是個老頭,就數他最為有趣。他 眼睛奇大,個子奇小,講起魯迅不僅唾沫橫飛,而且兩眼發光、溜溜 直轉,仿佛全身上下就隻有他的嘴和眼,其餘部分都被省略了。這位 前大學中文係教師最絕的一招,就是把魯迅的文字肉身化為他在講台 前的表演。在講到“資本家的乏走狗”時,他模仿了魯迅對梁實秋的 各種動作,滑稽之極,卻又明顯和魯迅的文字吻合到了天衣無縫的程 度。閃轉身,他又在想象中模仿起梁實秋看了這篇文章之後的舉動—— 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並念念有詞“我不生氣”。我至今仍能記得老師當年 的舉止,在我看來,那幾乎就是對魯迅的最好研究了,勝過了許多高 頭講章。

我的親身體驗和觀察告訴我,魯迅的確教育、修改、熏陶了幾代 人的心靈G從老師們的動作上,從語文課本的編排目的上,都能讓我 們得出這樣的判斷。除此之外,更多的生活事實還可以有力地支持這 一結論。大學畢業後,我曾在老家一所師範學校任教。我有一位同事, 也是一位語文教師,此老說話尖酸刻薄,幾乎對所有的人與事都不滿 意,牢騷滿腹。有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對我說:“老子這張嘴麼,說是 要說的。”他眼睛幾翻,就像沙汀筆下的那個邢幺吵吵:“老子這一代 人麼,受魯迅的影響太大了。”我當時對此的反應是:你以為魯迅隻有 刻薄和牢騷嗎?我至今仍然能記住他說的那句話時的神情——滿足、 得意又無可奈何。我的震驚產生在很久以後:我和那位老先生之間隔 著幾十年的光陰,看來魯迅對其後幾代人頭腦、行動和語言的修改能 力之大,的確是名不虛傳。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有著強烈憤世 嫉俗、尖酸刻薄的惡劣習性。說來慚愧,我也把它的得來歸結為魯迅 對我的教育。的確,我受惠魯迅很多,我曾不止一次地讀過他的全集;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他還充當過我的救命稻草。我仍然能記起在那些 灰暗、慘敗的日子裏,他的著作,尤其是他傳奇般的痛苦經曆,極大 地鼓舞了我。以尖刻的目光看待人世,確實給了我生存下去的力量。今 天,我不會再諱言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他如果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起碼也是指路明燈。為此,我至今仍然感謝他。

但是,我越來越沮喪地發現,我身上的偏執、狹隘也的確部分地 來源於他的文字。回頭想來,這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我們從小 學到中學的語文課本編選的魯迅文章大多是被比喻為“投槍”、“匕首” 的論戰雜文。我們從魯迅那裏學到最多的——說起來很好笑——就是 罵人和諷刺的藝術。鄙人的諷刺技術就相當不錯,堪稱行家裏手。我 相信,這不能完全被稱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能完全被看 成是對魯迅的誤解。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老是讓人產生誤解,老是得到 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的滑稽待遇,被誤解者和君子們的身份以及風 度,如果不能說要大打折扣,起碼也有他們自己的漏洞——他們給這 些行為的最終成型開啟了暗中的後門。

在濟南讀書時,我認識了散文家劉燁園先生。他自稱是魯迅的信 徒。這位前“紅衛兵”的確對魯迅有著超乎常人的虔誠。我讀過劉先 生的好幾本散文集,我確實看到了魯迅的語氣、魯迅的身影、魯迅的 神態滑稽地溜進了他的字裏行間。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劉燁園是一位 優秀的散文家,但他強學魯迅而又不得其神的尷尬始終使他的文字有 著近乎矯情的做作。這是他作為作家最大的敗筆。1994年春天的一個 深夜,在他的客廳裏,他模仿魯迅的神情給我們幾個前去拜訪他的人 解釋過,他的紅衛兵時代就是魯迅陪著度過的。陡然之間,我似乎明 白了許多。

很多受到魯迅影響的人,尤其是花了一生的時間研究魯迅的人, 迫於魯迅巨大的威懾力,在不知不覺間開始了對魯迅的模仿——從腔 調、神態、情緒、行文直到動作。我從許多魯學研究者的文字裏聽到 了魯迅的腔調,但我能一眼看出它們都是贗品,是假冒的文物。在魯 迅研究中,模仿魯迅似乎成了時髦,或者是在不經意間給熏陶出來的。 坦率地說,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讓我不舒服。

有不少作家,甚至是相當優秀的作家,同樣遺憾地讓我們看到了 這一麵孔:有些人的散文中(尤其是那些號稱夜讀魯迅的文字)就混 合著孔子的神態和魯迅的語調,其摻水的假深沉、貼膏藥的頓足捶胸、 故意大叫後弄啞了的嗓音、有意在夜半寫作而生造出的憂心忡忡,讓 人讀起來頭皮發麻c順便說一句,上述一切,其實我都不反對,但必 須要自然,不要讓人聯想到魯迅的麵孔。至今我仍然相信,魯迅是獨 一無二的,你模仿不了,就更不用說矯揉造作到令人好笑的拙劣表演 了。這些人處處把自己打扮成聖人,處處把自己當作正義的化身,而 他的整個對立麵無疑都是應該唾棄的了。今天我要在這裏說,他在用 假嗓子說話,因為他把魯迅沉重的、蒼老的語調誤讀成了假嗓子;他 哄抬物價,把自己矯揉造作的假嗓子認作了魯迅語調上沉重的蒼老。

我把這些人通稱為小魯迅。坦率地說,當我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 身上的劣根性——故作姿態的神情、矯情到荒謬滑稽的動作、在憤世 嫉俗中以便把自己打扮為崇高莊嚴的化身,一句話,是極端不自然的 表情——又出現在其他人身上時,我感到毛骨悚然,也更加厭惡自己 從前的表現。不過,我仍然得感謝他們,是他們促成了我的警醒,讓 我開始拋開幾乎所有的魯迅研究文字,去理解我心目中的魯迅——他 的優點、缺點,他的偏執,他的殺傷力,他可愛的地方、值得人討厭 的地方,他的巨大力量,以及他在對幾代人頭腦的修改過程中留下的 可怕後遺症。當然,也迫使我1997年10月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博士 生樓一間朝西的房間裏,寫下了表示決心的拙劣詩行:

我放棄了玄想、悲哀甚至尖刺的語言

成天隻馳騁在軼聞瑣事之間

不再為人類發愁,不再為曆史擔憂

正想和凡夫俗子交心,他們已經拉攏了我。

從那時起,我開始了重新學習,學習的主要科目之一,就是以一 個正常的、健康的、寬容的普通人的心態,去麵對生活、人間瑣事和 凡夫俗子。我渴望走出魯迅的陰影。讓我沮喪的是,一個朋友在看了 本書的部分文字後說:你的文章火氣很旺,也很有殺傷力。看來,我 的學習才剛剛開始,遠沒有到達畢業那一天。

幾十年來,魯迅研究一直是中國大陸的顯學之一。魯迅研究早已 形成了規模效應,有關魯迅的研究專著和論文多如牛毛,每一個圖書 館都有魯迅專櫃,不僅陳列了魯迅的著作,也陳列了可以以噸位來計 算的研究他的學術文字c詩人李亞偉將這種情況調侃為“把魯迅存進 銀行吃利息”。(李亞偉《中文係》)不知道究竟好不好笑,反正麵對這 一切我確實笑不起來。

研究魯迅的著作、論文雖然已經達到了汗牛充棟甚至泛濫成災的 程度,卻並不意味著魯迅研究已經達到了多高的水準,也不能說研究 的線索會顯得多麼複雜。太多的文字給了我們千人一麵的感覺,仿佛 是一個模子裏邊鑄出來的。大致說起來,幾十年的魯迅研究所走的路 線圖不過是:革命(家)的魯迅——思想(家)的魯迅——文學(家) 的魯迅——痛苦的魯迅。這中間的進步雖然曲折,但依然十分明顯。革 命家的魯迅曾經一代豪傑毛澤東的點化後,最早在魯迅研究中興盛起 來。圖書館魯迅專櫃裏大量已經發黃的著作,既表明了它曾經的輝煌, 也顯示了它明日黃花的英雄末路。“革命家的魯迅”究竟算不算得上給 了魯迅準確的定位,此處不論;但論者們在這樣的觀念指引下去解讀 魯迅的生平和文字,不可避免地充當了政治傳聲筒,卻又是再明白不 過的事情了。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思想家的魯迅、文學家的魯迅、痛苦的 魯迅逐漸占了上風。不必諱言,革命家的魯迅始終溶解在後3種研究 範式中。

我讀過這4種魯迅研究中的大量文字(讀完是不可能的),特別吸 引我的是如下幾位學者的著述:錢理群、王富仁、王曉明、汪暉。從 80年代中後期我上大學以來,他們的著作總能給我啟發。我得說,這 種情況直到今天並沒有改變。他們的優秀著作在指引我正確理解魯迅 這一方麵始終讓我感激,他們嚴肅、認真、謹嚴的學術態度給過我很 大的震動。或許正是依靠他們,魯迅研究才算擺脫了外在環境的幹擾, 蜉撼大樹,在滾滾而來的大魯迅研究波濤中大可以忽略不計。

出於同樣的道理,我不敢說已經走入了魯迅的世界,但作為一個 走馬觀花的旅遊者,人們應該相信我在旅途中也有一鱗半爪的見聞。 也許我在旅途中的漫不經心,沒有仔細觀察景物的徼言大義卻又空發 議論,會引來一些非議,但我敢保證,作為一部《馬可·波羅遊記》性 質的旅行記,本書還算差強人意。它能證明我確實參觀過魯迅營造出 的莊園,甚至還在裏邊歇過腳、吃過茶,也看見了魯迅在自己的莊園 裏痛苦、絕望尤其是失敗的種種動作和表情。

作為一個觀光者,我有權利把自己看到的記錄下來;至於是否令 人喜歡,就不是我顧得過來的了。

我之前從未有過寫一本有關魯迅的書的念頭,感謝鍾鳴,是他的 建議使我下定了寫這本書的決心。不管怎樣,這本書在吵鬧的大半年 中終於寫完了。對我這樣一個常常被瑣事纏身、為生計奔波勞碌的渺 小人物,這項工作無疑是一段艱難的旅程,其間經曆的猶豫、放棄、懊 喪以及雞肋般的感覺不足為外人道,但它也確實了結了我的一樁心 事:把魯迅曾經給過我的最大限度地還給了魯迅——尤其是偏激、憤 世嫉俗、好鬥、視戰鬥為有趣等等。它們都曾經是我生活中的糧食、血 液和氧氣。為著這個目的我也許說了不少過頭話.但從來就不是想有 意和什麼人為難或故意唱反調——我寫的魯迅隻是我心目中的魯迅, 至於這個魯迅究竟是什麼樣子,負責任的讀者不難從我的文字中看出 端倪。

奇怪的是,在寫作過程中,我對魯迅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茫然感 和陌生感。甚至當我寫下“魯迅”兩個字時,仿佛覺得他和我一點關 係也沒有。這個在我筆下無數次出現的人是誰?他隻是一個符號,還 是實有其人?他活了多少歲?他都於了些什麼?我為什麼要寫他?有 必要寫他嗎?這些疑問幾乎貫穿在我的每一段文字之中,遙遠的感覺, 空洞的回聲,虛擬的目光……陡然之間,我甚至不明白自己都在幹些 什麼了。

我仍然熱愛魯迅,但不再是一個小兒麵對父母的熱愛,毋寧說是 一個成人麵對自己老邁父親那樣的熱愛:它是有條件的,是看清了弱 點之後的愛,是理解了人之為人——他的優點與缺點,他的善與惡,他 的偉大與卑下,他的成功與失敗,而且尤其是失敗——之後的愛。本 書也許在指出其弱點和失敗感方麵顯得太多了一些,但它的合理性在 於:這些東西都和我從前的生活、甚至未來的可能生活密切相關,也 和魯迅的痛苦相關,更和我們今天的痛苦相關。米歇爾·福柯在《規 訓與懲罰》中說:“我為什麼願意寫這樣一部曆史呢?隻是因為我對過 去感興趣嗎?如果這意味著從現在的角度去寫一部關於過去的曆史, 那不是我的興趣所在。如果這意味著寫一部關於現在的曆史,那才是 我的興趣所在。”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這也是我的目的之所在。我得說, 這本書不是我多年來學習和熱愛魯迅的結果,而是對自己身上的惡劣 習氣一次較為徹底的清算的結果。是我與自己的對話,也是與生活的 對話,更包含著對生活的善意理解和期待:不是與它為敵,而是做它 的朋友並且相依為命。

因此,在這裏我不再想就人文學術研究中的“六經注我一與“我 注六經”究竟誰好誰壞孰高孰低做出論斷。我願意說,選擇什麼方式 要看選擇者的目的,更何況“我注六經”很可能隻是一種比喻狀態,根 本就不會成為現實。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人們常說的“雖然我們不能達 到真實,但我們可以不斷逼近真實”。“逼近真實”是一種典型的修辭 學口吻,早已遠離了真實的本義,它是一個假想的烏托邦。它曾經吸 引了無數願意為公正、客觀的人生價值之達成的人,引誘他們為它付 出了無數立方的真實津液。

我反對爭論,反對文字鬥爭,也反對投槍和匕首。長期以來我們 缺乏的不是戰鬥,而是“費厄潑賴”( fairplay)式的寬容和理解。除 此之外,值得考慮的還有,在中國,爭論從來都沒有好下場,也不會 有什麼諸如求同存異、互相說服了對方的好果子。比如說,魯迅卷入 了那麼多的論爭、論戰,他得出了讓他的論敵買賬的結論了嗎?—— 魯迅死後的郭沫若、成仿吾等具有變色龍習氣的人物除外,我指的是 胡適之、梁實秋之流。對本書所有可能得到的攻擊(也包括腹誹、故 作姿態的緘默),本人都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所謂“知我罪我,聽 之而已”。我想說,對於我,魯迅已經結束了,也該結束了,他已經陪 伴我走過了20多年的漫長路程。

我在猶豫中,最後還是堅定地認為這是一本嚴肅的學術著作。但 它的文體形式、行文姿態,卻顯示了和一般的學術著作迥然不同的架 勢。在許多人眼裏,這很可能會被認為是桀驁的架勢,但我不是故意 的。長期以來,我對甲乙丙丁開中藥鋪的學院派批評大倒胃口,雖然 我至今還是學院中人。在我看來,文學批評必須要得到特殊的、備具 特色而不是千人一麵的文體的支撐。文體絕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東西, 對於寫作,它有著致命性:一種文體就是一種進入世界的特殊角度,就 是一種世界觀。它牽扯出了選擇這種文體的寫作者對待事物、世界的 幾乎全部態度,當然也拉出了他個人的全部習性,無論是優點還是缺 點。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再創造,它需要的創造能力,或 許應該超過了文學創作要求作家的那種創造能力。這是我堅定不移的 信念。任何文章,如果我們把“文章”放在第一位置(在我看來,它 根本就不應該成其為問題),它的有趣、漂亮、生動、卓越的文體、異 乎尋常的想象力以及想象力本身營造的廣大的可闡釋性空問,融於見 地的深刻之中,就是它天然的、起碼的要求。誠如讀者將會看到的,本 書做得並不好,它根本就沒有達到我當初對它的期望。它辜負了我的 理想,頂多隻算為我開了一個小小的頭。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的目的還在於想憑借這本小書的寫作展開自 己其後獨立的、最低程度依傍旁人的寫作階段。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最 大夢想。茨維塔耶娃說,閱讀始終是寫作的同謀。我不打算反對她,因 為她講的話對我而言正好是事實。但我仍然有話要講,我不希望閱讀 過多地打擾寫作,而是開創打上了個人鮮活以及血肉印記的寫作。寫 作就是撕開皮膚,直逼心髒,要讓我們在50公裏以外都能感覺到它的 個性——盡管我也勉強算得上一個書蟲,也在本書中鸚鵡學舌地旁征 博引,甚至引起了我的朋友、詩人蔣浩不無善意的批評。

克爾凱郭爾說:既然你沒有能力讓事物簡單一些,你就索性讓它 們複雜一些吧。我聽從了他的建議,也把他的話當作了我的擋箭牌,因 為我剛好沒有讓事物簡單起來的本事。在我本來就不多的朋友們眼裏, 我的文字晦澀,句式複雜,有點不那麼討人喜歡和平易近人。它的表 達方式遠離了快樂時代對狂歡的要求。我發誓:這絕不是故意的,的 確是能力有限所致。錢鍾書先生說過,一個作者的勞動也許要在幾千 裏、幾萬年之外才能碰巧遇上二三子向它點頭問好。我的速朽的文字 肯定不會遇到這麼嚴重的問題,引述錢先生的話也沒有給自己壯膽的 意思,更沒有誇張、膨脹自己的念頭(本書畢竟還稱不上優秀)。我的 意思很簡單:長期以來,我隻為假想的讀者寫作.有理由相信,以世 界之大、人口之眾多,總會有個把人喜歡我的文字吧,雖然我還不知 道他們躲在什麼樣的角落裏——他們是穿西服的,還是穿長衫的?是 博士、教授還是工人?猜測太費神了,但我肯定會有一天要邂逅他們, 正如一位詩人在語無倫次的心聲中表達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