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人生不向花前醉 花笑人生也是呆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已經三十六歲的唐寅續娶沈氏,建桃花庵別墅(當時地價與房價皆是中等人家都可負擔,非與今時可比)。賣文賣畫之餘,已經逐漸從人生低穀走出的唐寅決定開始新生活,幸虧明中期資本主義萌芽狀態已成,城市的繁華已經使文人毋需隻死鑽仕途一條路,賣文賣畫也能生存立足。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風花分四季。滿城旗隊看迎春,又見鼇山燒火樹。
千門掛彩六街紅,鳳笙鼉鼓喧春風。歌童遊女路南北,王孫公子河西東。
看燈未了人未絕,等閑又話清明節。呼船載酒競遊春,蛤蜊上市爭嚐新。
吳山穿繞橫塘過,虎邱靈岩複元墓。提壺挈盒歸去來,南湖又報荷花開。
錦雲鄉中漾舟去,美人鬢壓琵琶釵。銀箏皓齒聲繼續,翠紗汙衫紅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裏人如玉。一天火雲猶未已,梧桐忽報秋風起。
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排明月裏。南樓雁過又中秋,桂花千樹天香浮。
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
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高飛大如手。安排暖閣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
銷金帳掩梅梢月,流酥潤滑鉤珊瑚。湯作蟬鳴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鋪。
寸韭餅,千金果,鼇群鵝掌山羊脯。侍兒烘酒暖銀壺,小婢歌蘭欲罷舞。
黑貂裘,紅氆氌,不知蓑笠漁翁苦?
(《江南四季歌》)
似乎一覺醒來,驚悟周遭的人生是那樣紛繁美好,驚喜之餘,難免發出“白駒過隙”的感慨: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為,寒則如刀熱如炙。
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雨多。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
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賞心並樂事。不燒高燭對芳樽,也是虛生在人世。
古人有言亦達哉,勸人秉燭夜遊來。春宵一刻千金價,我道千金買不回。
(《一年歌》)
既然已經明了李長吉的“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的深意,唐大才子索性放浪形骸,及時行樂起來:
人生七十古來有,處世誰能得長久?光陰真是過隙駒,綠鬢看看成皓首。
積金到鬥都是閑,幾人買斷鬼門關。不將尊酒送歌舞,徒把銅汞燒金丹。
白日升天無此理,畢竟有生還有死。眼前富貴一枰棋,身後功名半張紙。
古稀彭祖壽最多,八百歲後還如何?請君與我舞且歌,生死壽夭皆由他。
(《閑中歌》)
唐寅三十八歲時,桃花閹別墅建成。雖仕進無門,畢竟身有所托,加之又值壯年,美景逸思,皆詠為詩,為其詩詞中最著名的一首: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寶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
(《桃花庵》)
此外,詩人還趁興寫下欣慕李白的對月歌,飄飄欲仙: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
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詩。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詩複能酒,我今百杯複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把酒對月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加上萬樹桃花,新詞一曲酒一杯,詩人確實樂在其中,隻是不知如此勝景能持續多久。
世事燈前戲 人生水上泡
濃情過後,樂極生悲,心火轉涼。不惑之年的唐伯虎又沉迷於禪理佛境的哲學思考:
地水火風成假合,合色聲香味觸法。世人癡呆認做我,惹起塵勞如海闊。
念嗔癡作殺盜淫,因緣妄想入無明。無明即是輪回始,信步將身入火坑。
朝去求名莫求利,麵作心欺全不計。它人謀我我謀他,冤冤相報不曾差。……
拚卻這條窮性命,不成此事何須惜?數息隨止界還靜,修願修行入真定。
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愣嚴親考訂。不二門中開鎖綸,烏龜生毛兔生角。
諸行無常一切空,阿耨多羅大圓覺,一念歸空拔因果,墜落空見仍遭禍。
禪人舉有著空魔,猶如避溺而遭火。說有說無皆是錯,夢境眼花尋下落。
翻身跳出斷腸坑,生滅滅兮寂滅樂。
(《醉時歌》)
乍看之下,竟有看破紅塵、世事皆空之想。尤其是在《和沈石田落花詩》二十首以及《解惑歌》中,張揚瀟灑的唐才子好似又變身成為一個佛學和宣揚仁義忠孝的政治教員:
紛紛眼底人千百,或學神仙或學佛。學仙在煉大還丹,學佛來尋善知識。
彼要長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饒利益。忠孝於其道不同,且把將來掛東壁,
我見此輩貪且癡,漫作長歌解其惑。學仙學佛要心術,心術多從忠孝立。
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貫金石。天地感動金石開,證佛登仙如芥拾。
此詩滿眼窮酸腐臭,冬烘味道十足,令人感覺可笑、可憐!
古來文學士皆貧
今日給孤園共醉 古來文學士皆貧
公元1509年,明正德四年,唐寅四十歲。此後十年間,似乎詩人的生計不時陷入困窘之中。不像現在的名畫家,炒作出名後,作品會越賣越高價,再往後就可以讓學生、專業槍手代筆,自己臨了修改幾筆簽個名照樣大筆銀子入袋。明朝的市井文人即使名氣再大,總擺脫不了當時社會政治經濟的影響。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第十個皇帝,為人聰明過人,儀表清俊(從帝王畫像上看朱家皇帝隻有他一個人長得漂亮,其餘都是朱元璋顯性遺傳不可更改的暴戾怪相),可他為政卻極其荒唐古怪,是中國曆史上出了名的荒誕天子。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卻有七年在西北等地遊蕩玩樂,把大同稱作“家裏”,親自給自己封贈“大將軍”名號,並在邊境邀擊蒙古騎兵,竟也手刃過幾名力大剽悍的蒙古人。他又不時微服私訪,數入貴臣勳戚之家,隨意巡幸,即使路邊小店的美嬌娘也照幸不誤,後世文人據此撰有《遊龍戲鳳》的曆史名劇。這位混世魔王還親搏虎豹,寵養一幫武藝嫻熟的“哥們”,同時,以貪汙在曆史享有盛名的大太監劉瑾也出在他在位期間。可以想見,正德期間明朝已是從盛到衰的加速期,加之這位皇帝於正德十四年春為了尋花問柳“南巡”,致使蘇杭、南京一帶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所有這些,或多或少會影響到當時以文畫謀生的唐伯虎的生活狀況。
田衣稻衲擬終身,彈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懶為何況惡?富非所望不憂貧。
山房一局金藤著,野店三杯石凍春。隻此便為吾事辦,半生落魄太平人。
(《言懷之一》)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論腰間缺酒錢?
詩賦自慚稱作者!眾人多道我神仙。些須做得工夫處,莫損心頭一寸天。
(《言懷之二》)
十載鉛華夢一場,都將心事付滄浪。內園歌舞黃金盡,南國飄零白發長。
髀裏內生悲老大,鬥間星暗誤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對緋桃檢藥方。
(《漫興之一》)
落魄迂疏自可憐!棋為日月酒為年。蘇秦抖頰猶存舌,趙壹探事囊沒錢。
滿腹有文難罵鬼,措身無地反憂天。多愁多感多傷壽,且酌深懷看月圓。
(《漫興之五》)
在這些詩中,再也看不見滿紙雲霞,看不見達意瀟灑,多的是“悲老大”、“病酒身”、“囊沒錢”,而且終於意識到自己“落魄迂疏自可憐”,不僅如此,大才子開始哭窮抱怨,以“貧士”自居:
貧士囊無使鬼錢,筆峰落處繞雲煙。
承明獨對天人策,鬥大黃金信手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