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驅車進入北極圈,是歐洲之旅最後一段艱難行程。從赫爾辛基到羅瓦涅米八百五十公裏,全被冰雪覆蓋。我們讓女士和體弱的夥伴坐飛機走,行車的全是一色精壯男子。
從香港趕來的鳳凰衛視總裁劉長樂先生一定要親自駕駛我坐的那輛車,以示慰問。他已經連續幾天沒有很好休息,我怕他困,一路上逼他講我們五個月在外缺漏了的各種新聞。聽完新聞,再聽他唱歌。
雪越下越大,全從夜空深處朝駕駛窗迎頭撲來,車隊像是卷進了一個天漏雲碎的旋渦,無法正常行進。
大家困乏異常,不時下車在雪地裏頓腳跳躍算是休息,然後再啟程。十幾個小時後,終於完全頂不住了,隻得把車停在一邊集體打盹。
頃刻間車身車窗全部大雪封住。千裏銀白,隻有這裏閃爍著幾粒暗紅的尾燈。朔風呼嘯,鼾聲陣陣,突然驚醒,驚醒在完全不像有生命存在的雪堆裏,趕緊推門四處打量,找不到星光月光,卻知北極已近。
2
北極村的土著是遊牧民族薩米人。
住處是一個尖頂窩棚,門口蹲守著幾隻狗,中間燃燒著篝火。窩棚頂端留出一個大窟窿,讓白煙從那裏飄出,但紛紛白雪也從那裏湧入,兩種白色在人們的頭頂爭逐。
好在主人昨天已砍好一大堆木柴,我們幫著劈添,為白煙造勢。隻見主人的女兒雙眉微微一蹙,她在擔心此刻耗柴過多,後半夜會不會火滅棚冷,難以棲宿。
高低不同的樹樁便是桌子凳子,有幾處鋪有鹿皮,那是長輩的待遇。
窩棚外天色早已一片昏暗,廣闊無垠的雪地泛起一種縹緲的白光。主人為歡迎我們,在窩棚前前後後都點上了蠟燭,迎風的幾處還有尖錐形的麻紙燈罩衛護。暖黃的燭光緊貼著雪地蜿蜒盤旋,這個圖景太像玲瓏剔透的童話,注視片刻便使你忘記周圍的一切,隻知這是一條晶瑩的路,可以沿著它走向遠處。
3
在北極村的一個狗拉雪橇前我們停下了。這個雪橇已經套了八條狗,這些狗今天還沒有出過力,條條精力旺盛,搏騰跳躍,恨不得把拴在樹樁上的繩套掙斷。
戴著長毛皮帽的主人看出了我們想坐雪橇的心思,說等等,現在你們都坐不住。說著便獨自站在雪橇上解開了繩套,刹那間眾狗歡吠、撒腿狂奔,隻見雪霧騰騰,如一團遠去的飛雲。
過不久雪霧旋轉回來,正待定睛細看卻又早從眼前掠過。如此轉了幾圈,眾狗泄去了最初的瘋勁兒,進入正常奔跑狀態,主人從雪橇上伸出一根有尖刺的長棍往雪地裏一插,自己的手像鉗子一樣把長棍握住,雪橇停下來了。他這才朝我們一笑,說現在你們請上來吧。
我坐在雪橇上想,這些薩米人懂得,人類對於自然,隻有避其鋒銳、泄其殺氣,才能從容駕馭,因此他們居然在如此嚴酷的北極,一代代住了下來。
4
北極圈裏的聖誕夜,屋外寒冷得無法停留,卻被我們找到了一家中餐館。
中餐館實在是無處不在,湖北口音的老板娘沒想到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夜間還有遠方同胞來敲門,連忙生火煮飯,忙前忙後。我們說,反正明天不開車,如此北極寒夜、佳節良宵,豈能無酒?
夥伴們年輕豪放,無所畏懼,照理與這樣的人物最不能比酒。但奇怪的是,我喝得最多,剛覺得有點耳熱,他們一個個都已醉態可掬,或笑或歌,或鼾或哭,或扭或倒。
我先是驚訝後是感動,心想這真是一批好青年,平日從不貪杯,這幾個月又實在累壞了,因此經不得酒。
這些年我遭遇到不少不可理喻的年輕人,曾對中國文化的前途比較悲觀,但看著眼前這一群,卻找到了樂觀的理由。
有人在慷慨激昂地毀損,有人在點點滴滴地追求;有人在振振有詞地偷盜,有人在含辛茹苦地奮鬥;有人在流言蜚語間鑽營,有人在冰天雪地裏行走。
大雪小村
從北極圈南下,沒想到天氣越來越冷,風雪越來越大,我們好幾輛車已經被凍得發動不起來。在奧盧看地圖,發現從這裏到赫爾辛基不僅距離遙遠而且地形複雜,再加上這樣的氣候,如果開車,不知半路上會遇到什麼情況。思考再三決定搭乘火車。
奧盧有火車站,但我們車隊的五輛車要由火車拖載,隻能到始發站申請增掛一節平板車。不知為什麼世界各國不少鐵路始發站選址在一些很小的地方,我們要找的那個始發站叫康提奧美克(Kontiomaki),在奧盧東南方向一百八十公裏處。於是隻好想方設法把車發動起來,小心翼翼地冒著風雪開到那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去。
康提奧美克連一個小鎮也算不上,當地人說這兒的居民隻有十人。我想這種說法有點誇張,但到頂也就是幾十人的小村落吧,居然安下了一個火車始發站,大概與鐵路網絡的整體布局有關。
說是火車站,我們眼前出現的隻是一片大雪中兩條細細的鐵軌。這兒的雪粒比別處大,晶瑩閃亮地塞滿了整個視野,連一個腳印也沒有,可見這條線路非常冷落,我們被告知要等候整整三個小時。雪中的鐵道、站台,如果有一些腳印,再加一個遠去的車尾影子,會讓人想到托爾斯泰。但這兒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供想像的信號,隻聽到自己的腳探入深深的積雪中時咯吱咯吱的響聲。
離鐵軌不遠處有一間結實的木屋,門外有門亭,窗裏有燈光,牆上的字是芬蘭文,不認識,但可以猜測是一個公共場所。如遇救星般地推門而入,裏邊果然溫暖如春,與外麵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說不清這是什麼場所,反正什麼都有。台球、遊戲機、簡單的餐食、廁所,每個窗都嚴嚴實實兩層,各種擺設陳舊而舒適。見我們進去,裏邊的幾個老人兩眼發光,定定地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數,他們也有七八個人,我由此證明當地隻有十個居民的說法不準確。夥伴去問屋中惟一的一位中年女服務員,誰知她笑著說:“差不多都在這裏了,過一會兒還會來幾個老太太。”
一個車站小屋,居然把全村的人都集中了,我想主要原因並不是它暖和。在冰天雪地的北歐,又是這麼一個僻遠小村,人們實在太寂寞了,總想找一個地方聚一聚;盡管由這裏始發的列車很少,旅客不多,但說不定也能看到幾張生麵孔,這就比村民聚會更豐富了。今天我們這一哨人馬吵吵嚷嚷蜂擁而入,在這裏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據那位服務員說,有兩位老人已經急急地摸回家去通知太太了,要她們趕快來湊熱鬧。
夥伴們快速地進入了各項遊戲項目,有的打牌,有的打台球,有的玩遊戲機,老人們都興致勃勃地圍在一旁看著,很想插話又覺得不應該幹擾。我離開台球桌上廁所,一位老人跟了進來,大概他覺得這裏總沒有什麼不可幹擾的正事了,是一個開始談話的好地方。他大聲地用芬蘭話與我聊天,我用英語搭話他聽不懂,一上來就撞到了死角。但他不相信有人竟然完全不懂芬蘭話,正像我不相信這兒的人完全不懂英語,彼此尋找最簡單的字句努力了很久,最後他隻能打起了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