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走過,風會停,樹會靜,宿鳥紛紛飛起。烏雲重重的黑夜,神秘的光從天而降,樹葉搖動,紙片紛飛,水龍頭突然打開,嘩嘩地流水,無人的樓道裏,燈一盞盞地亮起來,久無人住的空房子裏輕輕地傳出聲音,吵架聲、呻吟聲,一個女人長長地歎息,一個孩子咯咯地笑。是誰在角落裏幽幽地哭泣?貓低鳴,狗狂吠,一台電視突然打開,畫麵浮現,聲音響起,然而沒有一個觀者。

你又來了。寂靜的夜裏,你無聲無息地走著,劉元忽然醒來,陳啟明忽然醒來,韓靈和衛媛同時睜開眼睛。你靜靜地凝視著他們,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害怕地躲閃,但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誰。

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肖然。你要找的東西,活著的時候它離你很遠;你死之後,它從來都沒出現過。

上路吧,該上路了。一支煙不能抽到天亮,一隻手抓不住所有的人。

那支煙還在燃燒,淡藍色的煙霧輕輕浮起,越飄越淡,終於消失無蹤。你輕輕地走出門,神秘的風吹起窗簾,你看著窗外的繁華街市,目光及處,每一盞燈都亮了起來。你走到電梯旁,電梯空空地打開,又空空地關上。你直落而下。你的車還停在那裏,五公分鋼板,打不碎的玻璃,四百八十萬的防彈奔馳。你坐進去,上路吧,不用等保鏢了,他有自己的家。

你醉了。你知道自己醉了,要不然世界為什麼轉得這麼厲害?有人叮囑你小心開車。你笑了,為什麼要小心?這麼堅固的車,這麼熟悉的路,再說,你剛殺了人。對,你殺了人,殺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殺了那麼多,為什麼要小心?

紅燈。紅燈是停車的意思,這個你知道,所以你又笑了。這是紅荔路還是深南路?哪條路你都不怕,你不怕罰款,你有的是錢。你也不怕吊銷駕照,誰敢吊銷你的駕照?所以,闖過去吧,踩一下油門,闖過去。這是濱海大道嗎,開快點,再快點,開到二百公裏,為什麼要小心?你什麼都不怕。旁邊有一輛破廣本,陳啟明開的就是破廣本。陳啟明靠過來了,你緊急轉舵,直撞過去,逗逗他。陳啟明怕了,哈哈哈,他撞到欄杆上了,這個陳啟明,還是那麼膽小,不敢跟你玩碰碰車,真沒意思。

碰碰車?對,是碰碰車。八塊錢一張門票,你買兩張,要不要再買兩罐可樂?算了吧,錢不多了。那是一九九〇年吧,不,你記起來了,是一九九一年,你要畢業了,帶韓靈去遊樂場。上車吧上車吧,韓靈害怕了,她膽子真小,她膽子一直都那麼小,你看著她,覺得很心疼,是嗎?你喃喃自語:是的,我很心疼。你轉來轉去地撞她,她要哭了。你停下車,抱著她,親愛的,別哭,這隻是個遊戲。她還在哭,她還在哭,她哭得那麼傷心,你更心疼了,緊緊地抱著她,安慰她,“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你不怕肉麻,因為這是愛情,不是別的,它是愛情。韓靈不哭了,她抱了你一下,害羞地跑開了,她臉紅的樣子真好看。是誰在遠處叫你?

“肖然,肖然!”你有點糊塗了,轉過頭,大聲問:“誰?誰是肖然?肖然在哪裏?”

肖然正在路上。按照廣東人的說法,那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他闖過三個紅燈,撞壞兩處欄杆,以二百公裏的時速在濱海大道上狂奔,幾次都差點跟人撞車。

他似乎已經瘋了。他喝了不少酒,但根據交警的調查報告,這並不足以讓他喪失理智,他趕走了趙寶剛,砸爛了“藍貓”夜總會的鏡子,尹虹送他出門時,他兩眼血紅,嘴裏一直喃喃地念著:“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

那個香港司機姓林,受命往蛇口碼頭送貨,他一路都在注意那輛黑色奔馳。因為車很少,所以他一直占著超車道,奔馳很奇怪,開得歪歪扭扭的,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像喝醉了的螃蟹。有一段時間它已經超了過去,快得連影都看不到。經過紅樹林時,林司機往外瞟了一眼,看見它就停在馬路中央,開車的家夥蹲在地上,嘴裏“噢噢”地叫,不知道在幹什麼。林司機沒在意,踩著油門衝了過去,沒到十分鍾,它就飛快地追了上來,林司機感覺不對,看了一眼後視鏡,那輛奔馳正直衝而來,速度快得像離弦之箭,眼看就要撞上了,他趕緊轉舵避讓,剛偏過車頭,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