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陽光很暖的周末,她不肯起床,懶懶地躺在他臂彎裏舉著紙筆寫東西,他看著她在紙上潦草地寫上一句“一夕年輕,轟然老去”。

他念了一下,笑問:“這也是你的願望嗎?”

她說:“才不是,這是小說女主角,不是我,我有可以愛的人,我忍受得了慢慢變老。”

陽光落在她年輕的皮膚上,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微微皺眉:“要是你開始變老了,我都得老成什麼樣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我都四十……”

她打斷他:“等我到了你這個年紀,我想做的事都做了,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我就在院子裏撐兩把老藤椅,天天曬著太陽瞄著你,你那個時候應該蓄起了胡須,抱著一隻比我還懶的大灰貓,在我身邊陪我一起老去。那才是最好的年紀。”

可是,後來,他再婚時,在婚禮上對著另外一個人宣讀婚誓:“……此刻我們站在對方麵前,無關年齡的差距,無關身份的隔閡,無關個人經曆的懸殊,我們隻是兩個相愛的人,純粹地相愛著的兩個最簡單的人,隻願能夠攜手一生……”

在座的賓客竟沒有一人懷疑這話原來是是為她準備的。

在他結婚之前,許久沒有聯係過的施晴給她信息:周離,章澤清要結婚了,婚禮十月在西安舉行,你去嗎?

她回複:不去!短信顯示發送成功,手指就按上了刪除會話。

不過幾秒,唐微就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她猶猶豫豫小心翼翼,聲音小得像怕嚇到周離一般:“梨子,章老師……他要……結婚了……”

她翻了個白眼,不經意地深呼吸一下,說道:“結就結唄,他都快四十歲了,還拖個孩子,能找個合適的人結婚是好事,你幹嘛說得跟報喪似的?”

那邊唐微還是歎了一口氣:“誒……你真的覺得他找的那個人是合適的啊?”

她不耐煩地揉揉頭發:“當然。誰都會找合適的人結婚。”

唐微問:“……那你呢?”

她揉頭發的手臂重重落下,她說:“我……我寫的小說裏的人該結婚了!”

唐微又問:“那你會去參加他的婚禮嗎?”

周離說:“我去幹嘛?又去當伴娘啊?”

唐微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你就不能裝大度一點,給他去送祝福啊?”

她咬唇:“這次他結婚,我還是不可能去當伴娘的!”說完就摁了電話,將手機扔在床上。

她打開網頁,買了一張火車票,目的地:沛南。

西安她是不會再去了,即使那是她曾夢想的目的地。

她時隔多年,繞過大半個中國,坐著慢悠悠的火車,回了那安徽的小城。

再次走進沛南一中裏,眼前的景象與當年新校區初建成時有所不同,尤其是博文樓,據說是因為當年的豆腐渣工程,最近大雨竟然出現坍塌,她走到樓下時,已經拆掉一半了。

她站在博文樓下的花壇上,像多年前的自己,直直地仰望三樓的走廊。

當年,那一樓的歡歡鬧鬧,那個人從連貫兩棟樓的長廊上走過,一路走到博文樓的三樓,目不斜視,身形健碩,白色的襯衫,臂彎裏夾著教科書和講義,他隻是這樣一路走一路行……

而她在樓下,偶一抬頭看見他,就站上了這花壇上,仰著頭立成一棵樹的姿勢,長長久久地仰望著,目光跟隨他移動,像在仰望星星。唐微和餘思在樓上怎麼叫她她都不動彈,她們一低頭看到三樓的走廊,便一切都懂了。

她的目光追隨了他很久,這麼多年,匆匆逝去,可是那個人終是越來越遠了。

她終不是那樣一棵樹,所以她終須告別,告別多年前的自己,告別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告別那固執的曾經。

此時,她二十八歲,依然一個人。

此時,他四十歲,在這一年的十月,再婚。

有一段時間,微博上的文藝青年向她提問:“你和你愛的那個人十幾年前是什麼樣子?”

她沒有回答,隻是不知不覺地對著電腦失神了整個晚上。

十幾年前啊,那是什麼樣的?

沛南一中的博文樓裏,她在課堂上昏昏欲睡,一會兒偷看小說,一會兒用筆在地理書裏的地圖上勾勾畫畫,西藏、大理、香格裏拉、西安……都是她想去的地方。

樓上的另一間教室裏,他從講台上走下來,筆挺的身影在課桌間穿梭,聲音清朗而平和,念著辛棄疾的一首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